当思坊还不名之为「思坊」的时候,她是臺湾师大国文系现代文学课堂上的一名女生。当时我教的是「二十世纪世界华文文学史」,印象中大男孩们总对我的提问应答如流、侃侃而谈,思坊则非常安静地坐在教室角落。我当然阅读她的每周心得,也约略知晓思坊参与了校内的「师大写作协会」社团,在「盈月与繁星」(啊,这早已成为时代的眼泪了)BBS站上发表文章,但相较于她的闺密文艺少女们,思坊仍是非常低调的存在。
几年后,在政大修习过硕士学位,并前往美国加州大学尔湾分校就读博士班的思坊,不声不响地出版了处女作《躲猫猫》。阅读散文集,但觉她文笔轻俏多姿、举重若轻,与大学时代的印象颇有差别,好像重新认识了思坊;而字里行间的话语,彷佛也像周慕云树洞里的秘密一样,隔着迢遥时空,在向我诉说着什么。我写信告诉她这些感受,与此同时,脸书上见到的思坊愈发靓丽且充满活力(虽然其时她可能正处于论文炼狱中)。直到毕业十余年后,我们再度会面,她已经又推出了小说集《可怜的小东西》,场景大部分是去国之后的异乡空间,十余个精致短篇,在各种文学奖加持之外,印证了续航力极佳的写作才华。
在散文、短篇小说集相继出版之后,而今,思坊终于完成了她的首部长篇书写。《怪城少女》曾以《城南怪事》为名,入围二O二三年的「臺北文学年金」奖助计画,「城南」、「少女」,含括了「臺北地志」与「成长书写」两层内涵;而在前后两种命名中坚持保留的「怪」,则决定了全书的风格属性。小说由加勒比海旁的臺湾邦交国贝里斯起笔,即将升上国小六年级的刘可可,与父母到中美洲进行移民体验旅行,在一趟鬼使神差的迷途中,困于洞穴千年的马雅女子「水晶夫人」,竟然随可可返臺。于是揉合了亡灵、梦境、鬼屋、帮派介入等通俗元素的故事奇幻登场,随着可可与堂兄妹的都市探险歷程,镕铸成一则成长传奇。
小说以第一人称视角,带领读者在一九九O年代的臺北城南游走。就读于臺北市幸安国小的刘可可,偶尔会随父母去丽水街的「京兆尹」、永康街的「诚记」大快朵颐,更多时候则是待在阿公家的「绿宝石屋」消磨长日。绿宝石屋所在的「埤仔脚」位于大安区新生南路与仁爱路之间,在当地进行都市更新以前,阿公家只是个破旧的拼装屋,但邻近的豪宅外墙却是雍容的玫瑰色大理砖,大门前是宽敞的车道。相隔几个巷弄外的寻常祖厝,竟像是都市里丑陋的肉瘤,刘可可在与同学的互动中,开始意识到「贫穷」、「小康」、「富裕」等社会分层结构的存在。
臺北地景空间的游走路线,一方面捕捉了「埤仔脚」在一九九O年代中期的怀旧残影,另一方面也推进了时代变迁中的诸多问题。除了阶级分层问题之外,随着黑道、财团介入收购老屋,作者带出臺北城南土地开发的乱象,以及伴随而来的家庭危机、社会问题等。而可可浪游城市的时间点设定于一九九五至一九九六年间,其时又正逢中共导弹危机、臺湾第一次进行总统直选,飞弹演习与武力威胁,引发了一九九O年代中期的移民潮。以这些歷史现实为背景,臺湾在上世纪末的社会、政治与外交情势,遂成为牵动庶民日常活动的重要因素,例如可可父母在位阶关系考量下的贝里斯移民狂想,以及阶级流动困难下购屋的种种决定等。
可以看出,思坊在时代感的考察与形塑方面,思考是非常细密的。《怪城少女》全书分卅六节,各节多以一九九O年代的歌曲命名,我以为这样别具慧心的设计,让全书充满了音响感,读者在故事线流畅的进行过程中,彷佛耳边也自携配乐。随身听与录音带、包青天与美少女战士,共同谱写出世纪末的可可日常又非常的生活。
《怪城少女》实在是一部好看又具有文学性的小说,在儿童的限制性视角下,读者可以觉察到十二岁少女隐微的孤独,父母时有纷争、父亲疑似外遇,可可又被误会有说谎习惯,以致必须服用精神科药物。她之所以产生姊姊幻觉,源于作为独生女的寂寞;她之所以担虑自己故障、坏掉,源于被消失、被漠视的想像与恐惧。小说在歷史、城市变化与成长的轴线里,一方面嘲弄了成人世界的虚偽与现实,另一方面也不无苍凉地暗示,可可最终或许也可能长成自私的大人。无怪乎在国难、家难的煎逼中,可可必须以童稚轻松的语调写出生存之艰难:「能让我活下来的,就是真实的地方。」
于此,说故事的虚实意义被带出。我以为关于真实与虚构的辩证,关于创作本质、意义的提问,是隐藏在成长叙事中,创作者对自我所进行的灵魂拷问。为何眼见为实的事,世人才愿意相信?为何可可所听到的(蛇)、所感觉到的(姊姊)会被认为是假的?对孩童而言,幻觉有时便是想像力的释放,也是故事的起源。换言之,我所感觉到的比你所看到的更真实,这难道不是说故事的前提吗?来自异世界的水晶夫人告诉可可:「真实不能只从自己的视野感受来决定」,「我要妳用自己的话,说出世界真正的样子」。因此可可必须动用气味、声音、触觉等感官来理解世界,甚至必须暂时失去视觉,以感知所谓「真实」的世界。
如何说出世界真正的样子?在小说里,大人世界里有欺骗、自私、营利、迫害等各种鬼故事,孩童世界则有可可的野臺秀与奇幻寓言。刘可可一出场就预知到:「我生来就是要说故事的。」对可可而言,故事所产生的魔力与喜悦,在于可以从当下处境逃遁,探索现实之外的真实。于是在小说里,我们看到作者不断剥开一层又一层的故事:水晶夫人的故事,可可说的鬼故事,父母、师长演绎各种版本的成人鬼故事(水晶夫人说:「作为交换,妳得一直跟我说故事。」)
说故事的力量正在于某个神秘时刻,它倏地触动并改变了成长的进路,这种虚构的愉悦,最终足以让可可充满耐心地让时间慢慢走过,并在自己想像的神秘世界里,长成一个有意义的人。回应到小说篇首的引文,说故事者难道不是那只领路回家的普啾鸟?旅人返家了,而普啾鸟将带着内心巨大的洞,飞进黑暗里,继续寻找更多的故事。
思坊在日常生活里勤练瑜伽、Barre、芭蕾、马拉松,那是对身体有意识的锻炼。而写作技艺则是关乎灵魂的锻炼,我能感觉到在这种锻炼中,思坊得到了生生不息的力量与喜悦。虚构的力量无以伦比,所以,一定要带着故事魔法继续走下去,这是我对思坊真切的祝福与期盼。
(本文系《怪物少女》推荐序,时报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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