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长舟的船首,老翁在船尾驱动马达掌舵。眼前运河飘飘渺渺随着晨雾悬浮在清澈的水面上,如梦似幻。我忽然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復还」的临江慨叹,因为此刻我和荆轲唯一相同的心情是:正在迎向一个未知吉凶祸福的地方,去做一件不足为外人道、也无法得到一般人体谅理解的事。我知道我只是为了心中下定的决心,以及对自己的一个交代,没有什么冠冕堂皇、感人肺腑的伟大理由,更没有为了谁。最后自我剖析都是为了我对自己的诚信,所有的仪式感和这样大费周章的跨越了半个地球,又折腾了好几天,直到刚才都还无法确定:是否能够带着小外甥流浪的亡灵登上「娃娃岛」呢?
左弯、右拐、直行、会船,这段曲折的航道还真是挺远的,偶尔一两艘与我擦身而过的观光船上,都是来此地欣赏游览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那些一座座盖在古老人工浮岛上的华丽建筑。邻船传来一阵阵喧嚣嬉闹欢愉的掌声、歌声和笑声,此刻却好像一把利刃刺进我的心头,因为站在船头的我必须专注念念有词,好怕在这最后一哩路不小心让宝宝跟丢了,前功尽弃呀!
于是我一直像牵着一个抽象隐形的小生命,由舅舅带着他第一天去上幼儿园一样,口中反覆用英文和中文叙述着「何伟伦」”Christopher Ho”的名字;实在顾不得别艘船上嘈杂的游客有时突然鸦雀无声,数十双眼睛紧盯着我像个神智不清的精神病患似的,正孤独一人领军千军万马的隐形厉鬼,飘荡于这艘航向八方冥界的幽灵船上。
我的船终于进入一片杳无人烟的航行区,附近鸟鸣鸦啼,教人不寒而栗,逐步接近「娃娃岛」了。我依照老船夫的指示,一待船到桥头,就跳上岸边,好像我的双手还「抱着」一个两岁孩童的躯体,迎向岛上挂满的娃娃。 当我选定好一个树梢的位置,正准备把娃娃绑上去之时,忽然有人从一旁简陋的草屋里面走出来跟我讲话,四千「死娃」没有吓到我,反倒是一名「活人」差点吓死我,心臟都快从嘴里跳出来。
原来他是来问我:要不要花一点小钱,可以把娃娃放进草屋里,避免风雨日晒?我从善如流,毫不犹豫立即首肯,尾随他进入小屋。后来很多朋友听我如此这般,都怪我对人毫无戒心,怎么就这样跟人走了,万一他……那该怎么办?说也奇怪,每次都没有发生他们担心的事,反倒基于彼此的互信,我真的帮外甥在室内找到一个绝佳的位置,目睹他旁边都是精致漂亮又乾净的洋娃娃作伴,我放心了。
完成一件来到墨西哥最大的心愿,松了一口气返抵码头,发现方才的村民一直守候在码头等我。大家看到我随船返抵岸边,没有成为一具「吓人」又「吓鬼」的浮尸被载回,竟然像亲人阴阳重聚一样,对我又抱又亲。既然拖到了午餐时刻,乾脆领我进家里白吃白喝一顿,还家家传诵着:都当我是个他们每家的远房亲戚,又好像说我是从一个比亡灵的阴间地狱,还要更遥远的东方国度前来的稀客。大家又吃又喝、又唱又跳,乐此不疲,要不是我要赶最后一班回到墨西哥市的长途公交车离去,我有种奇妙温暖归宿的感觉,那个感觉直到下笔写稿回顾的此时此刻,我可能还住在那里安家落户呢!
■返家认亲的鬼
长途巴士晃到晚上九点多才到达首都市区,我找路回到先前订好的旅馆,内心开始非常自责懊悔。为何这么小气吝啬?不在运河区那些热情民眾的人家住下,即使再浪费一晚首都的烂旅馆有什么关系!我不是正好可以一睹村民到了深夜,到底是如何守在门口,静候鬼魂回家「认亲」团圆?
等到我在旅馆内安顿,脏衣服搓洗晾晒一番,又充电转檔磨菇了好一阵,拖到子时十一点过后才出发上街乱逛。没想到整个街道巷弄处处灯火辉煌,似乎墨西哥「亡灵节」真正核心的第三天凌晨「迎亲」活动才全面展开。 还真是意外押对宝了,这里处处充满惊喜,不仅拍摄到很多鬼节游艺队伍创意彩绘鬼妆的珍贵纪录影片,我发现整个大都会里的民眾几乎家家光亮通明,颇像春节除夕守岁彻夜不眠一样,竟然还把庭院门户大开,全家老小排排坐,围成一个朝向外面街道的半圆弧形。年岁最大的长辈会坐于正中央,然后长幼有序按照年纪辈分向两边排列出去,一个挨着一个,人人神情庄重肃穆地看着门外不发一语,好似随时准备着迎接远行返家相认的地府亲人。小童们也不会被赶去上床睡觉,任他们玩闹追逐什么的,都没关系。
我走过住宅区的街条巷,目睹每户人家此情此景,心中感动莫名,这才是墨西哥「亡灵节」真实深切的精髓所在,并不是国际传媒在全球转播放送的那些盛大嘉年华表演游行。特别教我动容的是,家家户户皆摆设着一个个用万寿菊和糖骷髅,装饰俏美华丽的「迎灵供桌祭坛」,没有东方的烛台香案,反倒是LED七彩霓虹灯光雕。上方整面墙陈列着大大小小的亲人们遗照,下方则是丰盛可口的热食冷盘到甜点饮料应有尽有。
我经过每一户人家,一开始还会跟最中间的长辈示意礼貌致敬点个头,用眼神徵求摄影的许可,后来发现居民非但不拒绝,还会追着拉我进去多拍些照片。我真是如鱼得水,整个通宵夜里尽情记录着每一帧照片、每一段影像,背后一定都有感人的亲族故事。
走着走着脚酸到不行,肚子也飢肠辘辘,这时我随兴闯进一个大户人家,窗明几净的独栋两层楼宇光鲜亮丽,前面的庭院则摆满一整大排人丁兴旺的座椅。我既然早已知道摄影机是被热切欢迎的,就毫无礼数顾忌地大摇大摆且熟门熟路,直接走向坐在正中央的一位耄耋老奶奶面前。未料得我才向她伸出右手,她老人家已经哇的喊叫出声来”Domingo”「多明哥」!顷刻灵巧起身,直接扑进我的怀里,嚎啕大哭。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我做错事还是触犯禁忌闯祸啦?直到两翼的家人们全部也哭着,一层又一层包围上来,把我紧紧拥抱在中间,完全是「哭成了一团」。原来这家百岁的老曾祖母玛丽雅 (Maria),守寡了一辈子拉拔七个子女长大成人,现在开枝散叶五代同堂,年年遗憾先夫多明哥生前太穷,没拍过一张照片留下来,后来只能用画像拼凑出四十岁车祸意外丧命的容顏。她总是向子孙们嘆息:没有照片是唤不回丈夫多明哥的亡灵团聚的。
一个甲子过去了,老人家也乾坐枯等了六十年,今朝竟然在大半夜里天色微明前的最后一个时辰,在这她老人家百岁生日当天,等到了她朝思暮想的「夫婿」回家。我看着她,自己早也情不自禁热泪盈眶,哭得唏哩哗啦涕泗纵横,跟着这整个家族的五代亲人一同恣意尽情地狂哭大叫。
儿孙们欢欣鼓舞簇拥着我们走向供台,纷纷指着墙上照片正中央唯一那幅最大张的画像,啧啧称奇着我跟「多明哥」阿公是如何「百分之百」的相像。我这才明白跟着大家哭了半晌是为何?原来是自己被当成了鬼魂返家认亲的「曾祖父」了。一下子变得如此德高望重、子孙满堂,还真的十分不习惯,而且左看右看画像里的人,其实仅仅那乌黑浓密的头髮相似而已。
此刻的我实在是饿到不行,偏偏一句西班牙文也想不起来,不知道该要跟他们怎么继续聊下去?于是我指着桌上的食物,把我所有会的拉丁单字生硬念出来:Leche(牛奶)、Huevo(鸡蛋)、El Pan(麵包)。如此一来他们都更加确定我「饿了」!每个人拿起供桌上满满的食物来孝敬我,后来我才搞懂他们心里都在想:美馔佳肴本来就是「特贡」给「猛鬼阿公」呜呼哀哉尚飨食用的。我不假思索直接挑选了玛丽雅手中还热腾腾的「墨西哥玉米薄片包肉酱饼」……老奶奶又是一阵喊叫,瞬间哭天抢地,衝过来紧紧抱着我,害我吓得把正要咬下去的饼推开,硬生生咬到自己的大舌头,痛得眼泪也喷出。但是,不待翻译,我发现玛丽雅阿婆说的话彷佛我也听懂了,这次,我才真正走进她老人家的内心世界。
想像,六十年来每次「亡灵节」她都会亲手做好夫君最爱的食物,今天眼前的男人终于像「抓周」般刚好选中这盘,还把三个玉米饼一口气吃光光,连掉出来的肉酱都像生前那样节俭,舔得一乾二净。这顿饭,我是和着满口的眼泪鼻涕一起快乐地吞咽下去,通体温馨饱满。我在她的面颊上亲吻了一下,他们毫不介意我的嘴上全是污秽的酱汁。
这则传奇的「认亲」消息似乎已不径而走,只觉得附近邻居人群纷至沓来,都想靠近我们看热闹;还听会英文的孙子说,连国家电视台都正在赶来拍摄採访的路上,将共同见证这段坚贞至死不渝的爱情。因为他们都想看看传统祭坛放上照片方可迎来逝世亲属的「亡灵节」,这次光靠一张摆了六十年的四十岁男子模糊的「老油画」,居然牵亡出现本尊肉身亲自返家认亲,还一个箭步就直接抱起守寡六十年相思断肠的爱妻,还狼吞虎咽吃光「家后」烹调端放一甲子,最拿手的团圆饭!
我确实陶醉在分分秒秒浓郁亲情的团聚里,竟然默默奢望这人生如白驹过隙的一睨,能否终成永恒。只闻得公鸡一声啼鸣,所有的人突然立刻一致反过身子背向了我,眾人呜咽哭泣的声浪倒是越来越大。原来他们都知道:亡灵如果被天亮的第一道曙光照到,就会霎时魂飞魄散。难怪眾儿女、子孙、邻居一干男女老少人等纷纷走避,以免亡灵眷恋依依不舍,未肯离去。只有老奶奶没有转身,现在整个宇宙天地间彷佛就剩下我们对看的两人。
眼前的老妪虽已孱弱凋零行将就木,从见到我的那一刻起眼角就没有乾过,但我惊见她此际苍白端庄的容顏上,双颊竟泛起了一抹少女淡淡的红晕,彷佛回到生命最青春洋溢的高光时刻,终于跟一生挚爱的人厮守到老,了无牵绊遗憾。
这次,终于是我灵活地跑向她的跟前,第一次开口叫出她的名字Maria(玛丽雅),她又哭倒在我的怀里。我真的好怕自己将来会遗憾后悔,于是我捧起她的脸,微微亲吻了一下她的双唇。当我对她说完三声 “Adios” (再见),她伸出自己孱弱纤细的臂膀,慢慢地把我的身子挪动转向,再用手掌轻轻推了我的背一下,我就顺着她那双手心里十指温暖颤抖的力量踏出了家门。
一路上她喊:我的Domingo「多明哥」之声,忽远忽近,迴旋不止,一直到我跑回旅馆门口,这时,第一道曙光正巧射到了我的脸上……。
我发现此刻的我非但没有形销骨毁,反而胸怀闪着灿烁圣洁的光华。(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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