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什么?」天使抚弄着我肋骨间的凹陷。「你最近,好像变瘦了。」

我再也没见过太太。自从放弃寻找父亲后,一切行为都失去了意义。以吃饭为例,无论是吃与不吃,并没有任何不同。那只不过是纯粹的动作,与我的生命无关。就算活着,我也没有想去的地方,没有想见的人。男人的话有如咒语般萦绕在脑海,就连作梦也会听见。

只有做爱不同。我们无时无刻只做这件事,一次结束后,便又渴望着彼此,迫不及待地跃入下一次性爱。我们以残暴的方式做,也以最温柔的方式做。她温润的身体是条黑暗的通道,另一端通往一次次微小的死亡。在那一刻,我不是我。我不是父亲的儿子,也不是由母亲的子宫所生下。我只是意识的纯粹存在。两个意识像这样纯然地紧靠在一起,外面的世界与房里的我们毫无关联。而她的身体,也自成一个房间。我掰开她,探入、凝视、吸吮那片黑暗,恨不得整个人钻进那里面,待在那温暖的、什么也没有的平静之中。可是虚弱的身体使我发晕,墙壁与肢体颠三倒四地扭曲着。脑中不知怎的,浮现父亲的模样。那张脸与饭厅里男人的脸迭合在一起,再慢慢过渡为我的脸。结束后,我们汗淋淋地抱着彼此,缓缓地降落在床上。我觉得自己得救了。

「那个人啊,今天晚上又约我见面。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我摇了摇头,告诉她,我不想再看到那个人。

「你生气了吗?还是我不要去比较好?」

我告诉她我没有生气。她可以去找他没关系。

「那么,在家等我喔。」她说,立刻相信了我的话。

她离开后,我像个猎犬一样,搜寻着她留下的气味。打开手机相簿,看着那熟悉的身体。「帮我拍照好不好?」她双腿呈M字打开。「拍太烂了啦。肥肉都拍进去了。」无法用在卖场的照片堆积在我手机里。明明上一刻还紧抱在一起,此刻那身体却给我一种无可言喻的疏离感。我发现我从未真正瞭解过她,一如我从未瞭解过父亲。

时间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一点一滴地膨胀着。我盯着手机,睡着,起床,吃东西,再度睡着。醒来时,指针仍在相同位置。

昏黄的灯光照射着小桌,那里放有她写给客人的卡片,背景是白色的北极熊。在雪地里,多数动物都冰冷地死去的地方,牠胸口抱着珍贵的圣诞礼物盒子。我来到小桌旁,一张又一张地读着那些卡片。这是我第一次阅读它们。

亲爱的某某先生,

生活不是地狱,无法去爱别人才是地狱。

希望你会喜欢这次的绿茶。

by天使

实在难以想像,这是她写出来的东西。更无法想像,这些字是在这个房间写出来的。这些小小的卡片,就像是写给我的。

马上拨了电话给她。电话嘟--嘟--地响着,房里好安静。三通之后,她还是没接。然后是四通。六通。

不知不觉,我来到了冰箱前。

打开冰箱,一个金色的宇宙立刻向我绽开,光线刺痛着我的双眼,让我流下眼泪。不同浓度的她,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我眼前。

我把那冰凉凉的东西举起来仔细端详,这辈子第一次地看清楚里头的东西。里面相当乾净,一丝杂质也没有。我扭开瓶盖,轻轻吸了一口气,预期某种味道将会扑鼻而来。然而什么也没有。彷佛要验证什么似的,我凑近瓶口,小心谨慎地啜了一口。只有一种淡淡的咸味,不像是我尝过的任何东西。但如果忘了它是什么与对它的想像,那东西绝对称不上噁心。

我蹲在冰箱前,回想这段时间所经歷的一切。

首先想起的,是她平时问我「在想什么」的声音。那是一种亲切而温暖的声音。我换了个对象,想了想父亲的声音。然后我发觉,关于他我已什么也不剩,除了那本留下的复写簿。我能清晰忆起的,反而是一个个我们一起看过的房间。那些人不在里面,只有房间。我在房间与房间之间穿梭着。

他们都跑去哪了?

复写簿在我脑里摊开某一页。说到底,父亲为何会留下那些日记,而没有销毁它们呢?他是否想透过这种方式,试着告诉我什么?

我花了点力气站起来,凝视着镜子。镜里我再次看见了他。那时,我想到这段时间以来我从未问过自己的问题:父亲是否希望自己被找到?始终沉默的母亲,会不会早已看过那些藏在车里的复写簿,只是等待着我发现一切?为何我会这么依赖名为天使的、连真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那位太太究竟想从我身上获得什么?当尿液洒落在那个男人脸上时,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只留下庞大的空白。

我在小桌前坐了下来,拿起笔,试着在卡片上记下一点东西。开始写之后,一些想法便断断续续地流泄出来。

出于懦弱,或者说,那是对于现实的无能为力,伴随着一种被理解的渴望,使我们创造了那些不存在的房间。在那里,我们是我们自己,不是生活的投影。在那里,我们可以採取行动,迈开步伐奔跑,替一片海洋命名,用随手拾起的树枝搭建自己的王国。我们真的这么做了。随着时间过去,那样的王国越来越真实,被赋予了自己的生命,并呼唤着我们将它化为现实。父亲必定是找到了那样的房间,并就此待了下来,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

写完的时候,天使还没回来。看了看时钟,时间是半夜三点。

我站起身,环顾这个房间。

这是一个长条形的房间,没有阳台,唯一的小窗被遮蔽着。小窗的旁边,也就是房间的末端,竖立着一台巨大的冰箱,一罐罐的尿液整齐地摆放在里面。这些尿液以及晾在房里潮湿的内衣裤,都属于某个女人。我不清楚女人的名字,也称不上是瞭解她。但是,我们已一起共度了大量的时光,如今我已离不开,也不想离开她。我所站立的房间中央,有着室内唯一的光源。灯光照亮了底下的小桌,桌上散落着一张张的卡片,我的字迹爬在上面。

突然之间,我有一种预感。我抓起车钥匙,夺门而出。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我已经站在家门口。一楼店面空荡而漆黑,淡淡的木头气味残留下来。母亲一如既往地坐在里头看电视,萤幕光线照亮她的脸。看到她时,我松了一口大气。我远远地看着她,没有进去。(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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