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交遊,美才華,徵學說,勉銷售,有些流水詩評是這樣寫的,也真不必寫。當我細讀《心術》,心動者實在是宇軒寫道「後記是創作的副文本,能呈現詩人的思考能力」。一首首詩的個別音色,來自什麼基礎樂理?我們不妨視後記為導論──一窺《心術》,不妨從美學思考的批判著手,先讀讀〈詩是徒勞與必須〉。

老師如此回覆:「做這些工作還是有益的,美學品味擴大,人情事理也有更多體會。當然,寫詩還是最牽掛的。」

大膽些,我們不妨說有益的「徒勞」就是修課,研究,田調,補助,採編《千禧世代詩人對話》,甚至令全書作品一一先行獲獎。詩壇值日生愈苦逼,愈彪炳,愈折射出最牽掛的「必須」:《心術》感念親愛的老師,寫下「這些文字終於是艱難地走到了這裡,身為它們的創造者,我們可以繼續努力」。徒勞與必須,可能也就是詩後場與前台的關係。但「徒勞」果真兌現成「必須」?看來也未必,畢竟宇軒這兩段文字剛好一問一答。

「可以的話,下周交一首詩,題目就叫『在世界末日的第二天上課』。」講臺上,老師神態自若地說。……都末日了還要寫什麼詩?我在心裡舉手發問。

老師走進教室,看了看滿座的聽眾,然後一股腦地把行李倒在桌上,說:「你們要的答案都在這裡了。」

世界末日暗喻經驗的終結,次日竟還上課,顯然學詩,就是返顧逝去的音容,讓「你們要的答案都在這裡」。為什麼末日才寫詩?或許末日即《心術》的米諾娃之鴞。它懸置經驗,也規範了詩是,也只能是詮釋,當現實裡的一切已悉數發生。先認定了語言和行動絕不相容,《心術》才唯一關注起了情志。

也才保留了弔詭的敘事性。《心術》不乏歷史的詩,須文蔚的讚美更援引亞里斯多德的《詩學》:「詩所描述的事帶有普遍性,歷史則敘述個別的事」。卻不好望文生義。《詩學》的「普遍」是指「某一類人可能會說的話或會做的事」,但「可能」為什麼「普遍」?稍前,亞里斯多德已解釋道:「情節既是對行動的模仿,就必須模仿一個單一而完整的行動」,並讚美史詩Odyssey略去主角受傷與裝瘋的史實,畢竟這有損詩的完整。 那麼,直擊事件,紀錄細節,《詩學》看來也不過史家行當;詩人則被允許悖離史實,運用想像(即可能性)加以剪裁,好服膺文類公約數(即普遍性)定義下的情節自足。而論「詩」的公約,《詩學》主張是「以語言進行摹仿」。那麼,須文蔚欣賞《心術》具有「普遍性」,其實是欣賞當宇軒想像歷史,可以與史實無關。〈如果羅福星〉的再現殊少,架空(alternative history)尤多,「……如果羅福星/什麼也沒做,一百年後誰會代替他/出現在歷史課本裡?」全詩尋思著羅福星若是如何,將又如何,顯然不是行動者,而只是歷史的旁觀者的詠嘆;貫串「ㄧ」韻,又流露旁觀者強勢介入,以韻語句讀歷史的企圖。一一代換「經驗」為「經驗的詮釋」,《心術》確就是末日的次日之詩。

重述經驗真的能全然忠實,不帶詮釋嗎?即使不可能,這也不代表經驗不值得重述,更未必顯得「情志包涵經驗」是唯一的詮釋手法。杜甫先寫了「劍外忽傳收薊北」的大捷,接著「初聞涕淚滿衣裳」的欣喜才有了根據。與此相較,爭如〈詩是徒勞與必須〉寫道「為愛而傷是全世界最龐大的孤獨。當這些文字現形,我該如何調度、修整自己」,《心術》怕是勤於詮釋,卻寡於摹仿。讀完全書,讀者難免納悶,具體來說究竟什麼引生了愛,觸動了傷,界劃了我與讎呢?

讓別人學會哭,或者不哭

徒勞與必須就是我的心術

這些事固然只能藏入內裡

當有人抽出我鏽蝕的臟器反覆錘打

〈心術〉或許是個明證。若「心術」即運用詩心的文術,本詩探索文術,又略過文術。讓人哭與不哭,這文術的機制為何?「錘打鏽蝕的臟器」云者,卻終究是個譬喻。譬喻的根據,宇軒埋藏進又一個譬喻,重重後退,依然成謎。〈詩是徒勞與必須〉懷揣龐然的情志,以致經驗這樣輕微,這樣珍稀。

〈詩是徒勞與必須〉展示《心術》的詩學命題。這篇批判性的回顧,我總期待一如樂理,能演示抽象如何律定了實有,遠在我們從事之先。我也總以為正典級的詩人,因此是返身性的詩人,藉由作詩,該當審視藉以成詩的材料與觀念。大音希聲──我們沉默著的時候覺得充實,我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是為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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