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頭頂一億五千萬公里之遠的太陽照著這屋子,她到廚房後陽台整理靠牆一排著手香夾著一棵馬拉巴栗,她的理想是讓著手香直立覆牆,我幫她牆上打橫拉了幾道鐵絲供繫牢枝莖。我們都喜歡那中藥似的辛香好醒腦提神。天候轉熱時,有一早她發現盆土一處有古怪塌陷,以樹枝撥開,鼻涕般三條蠕蟲,查明是蠐螬,金龜子的幼蟲,撥入小塑膠袋內,送到公園的山丘草叢放生。

她開了洗衣機,清理流理台、洗碗,水槽上的玻璃窗太陽折射進來,牆上掛一排不銹鋼鍋、勺子淒厲反光,流水濺起水花在光裡好快活,攀高的著手香影子發揮作用,牽拉日光一如蚌的斧足在瓷磚上匍匐,這是時間最大的妥協,現在的辰光就是那前進不了的斧足。

水聲中,我說Eureka,我找到了我的故事之屋,遍佈馬鞍藤的荒漠海邊,莫名其妙一座粗礪水泥體,看似沒有設計的精心設計,是一股鋼鐵意志力才得以面對大海,繁殖力強旺的爬藤植物如海浪如腫瘤如藤壺包覆,藏身其中,草綠涼蔭覆蓋一層又一層,忘了自己是一建築物,靜靜等待月亮從海平線斷崖升起,海藍加天藍,心如明鏡台,彼此對望,期望忘記所有。

其實我的生母才是說故事的高手。

第一當然是得鋪設場景,她約我去舊城區一家港式茶樓,過了尖峰時段因而氣氛蕭條,茶樓是一整個高樓層打通,一覽無遺,好適合伏擊暗殺,承重樑柱全是正紅漆鑲金邊,無盡接續的飛龍翔鳳再掛上雙囍結,她笑吟吟說這時候來打八折,相識的老員工會奉送幾樣招牌小菜。然而地磚揚著消毒水與蟑螂味,水池水箱的活魚龍蝦甲魚懨懨地好可憐做著投胎白日夢,頭頂正對著空調風口細細咻咻送來陳年霉味,與抽水馬達共鳴成為白噪音。她進食習慣,將一雙筷子一豎,桌面噠的一點,夾起食物,頭一沉,兩肩一聳,又是咀嚼又是說話,這油條腸粉炸兩好吃得趁熱,隨即醬汁滴答地夾一筷子給我。上了廣式炒麵,她笑得眼眯眯,喀嗤喀嗤吃得響亮,我就是愛這麵條脆脆的,哎,你怎麼不吃呢。我一定是皺眉頭回答,中飯吃過了。

必須在氣氛變異前,展開另一條故事線推進高潮,她剔了牙,呷了一口香片,嘴唇的口紅吃蝕一大塊,右腿翹放左膝,頭一偏,成了吊梢眼,左手腕的玉鐲碰撞桌沿鏘一聲,特意壓低嗓音說,我現在的狀況呢比上不足比下綽綽有餘其實蠻好,我們七個人合租了雙拼門對門兩間老國宅公寓,哎我們自己說是人民公社互助會,大家老朋友,無兒無女,即使有也等於沒有,經濟各自獨立,生活互相照應,男女性別也無感了,兩邊大門平日就大開著,大家走來走去,也是租一送一,加量不加價,我們很進步的還設有一個公積金,累積起來救急時很有用。只是老房子就像老人毛病不少吶,壁癌,水管不通,頂樓水塔的制水閥突然壞了,我才覺奇怪怎麼雨瀟瀟一整夜,又一次,地下室積水成了蚊子培養室,蚊子幼蟲叫孑孓是吧,沒人察覺,直到市府給每一戶寄公函,限期清理否則告官,房東移民美西,代理的親戚一張臭臉只管收租金而且為逃稅只拿現金。我們也吵架喔,全是屁大的事兒,越吵越上火,本來是兩個人,拔花生或雞屎藤似的,最後七個人吵一團,我可是最冷靜的,一定趕快將廚房的刀剪兇器藏好。只要有一人開始哭,那場架就是要收場了,眼淚療傷,簡直是邪教團體聚會,淚眼汪汪互看也交相感染,將累積的怨氣啊鬱悶啊趁此發洩,我覺得非常有益心理健康呦。人,兩筆畫便寫好,最簡單也最複雜,搞明白了彼此的地雷區,偶爾也要讓它爆炸一下,自然而然笑開了,懂得笑就是得著了解藥。(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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