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會一處
此間未是埋憂地,貫月浮槎正渺茫。──孫源衡〈抵澎湖澳〉
謝謝你信守七十六年前的約定
在海浪鍛造出千萬把小刀
鋒利地從黑水溝刺向澎湖海濱時
我們在月色下重聚
正好海邊有兩塊岩石
正好讓我們坐下
流盡一生壅塞心房的淚水
述說別後的離散心事
當時年少的你我
不相信烏雲背後沒有藍天
相信水梨總會熟透甜美
當然更相信自己的心跳──
必然合拍,只會
為心愛的女孩狂跳
為故鄉的母親心亂
我們是來自山東省的八千名學生
南京已經陷落到比惡夢還深的深淵
我們在老師帶領下如倉皇的跳棋
在城市間躲避戰火吞噬,跟隨浪潮
拋擲到自以為安全的地方
我們是來自孔聖人故鄉的八千名學生
我們年輕到相信星辰,相信地圖
相信軍服的承諾
甚至天真的相信教育
有著聖堂的威嚴與尺度
晨曦把咾咕石染紅的早晨
士兵吹哨讓我們列隊
在澎湖防衛司令部的操場上
用步槍丈量我們的身高
一批來自煙台的龍柏、烏桕與榔榆
一批標記好等待移植到鹽分地帶的樹苗
恐怖總是在尺度毀壞後到來
要未滿十七歲的學生棄學從軍
李樹民和唐克忠挺身而出抗議
回答他們的竟是刺刀與鮮血
陰霾展露出死者顏面的灰暗
閃電後悶響著的雷鳴是哭嚎
我們發現自己都是破輪胎
在天人菊的花海上茫然天涯路
洩氣聲是冬日的蟬鳴
一聲聲說不清
返鄉的方向
你的短髮攀越了刺刀。
我比步槍矮
這就是災難的算術:
生長激素聽見
一寸山河一寸血
墊高你的軟骨和脊椎
你就此回不了家了
六十年後成為一個
刻在紀念碑上的名字
我的笑意是爐火
想要暖暖你的手
記得劉澤民校長努力阻止徵用學生兵
鼓勵小兵回到教室與書桌前
鐵青臉的軍人在失敗的喧鬧裡
無法為陷落的首都哭泣
只能為自身的運勢豪奪
仁慈在戰爭中是奢侈品
不顧揮手拒斥的教育家
教新兵訓練的青年在日頭下
唱著軍歌讓淚在脈管齊步走
在馬公外海波浪無聲
連木麻黃也束手立正
有的老師還懷抱著自由意志
讓你不停止相信理性的力量
只想讀書的你拒絕入伍
即使理性已經打包行李
搭上最後一班船
迷航在烽火連天的兩岸
離別前你說
每年今日就在月色下重聚
誰先化為鬼魂都要回到沙灘讀著星光
特務強押你到島上
大山嶼、漁翁島、桶盤嶼
都依照地質有著詩歌的名字
卻像拳頭一樣石頭般握著你
原本聖堂般的教室與圖書室
成了審訊室,所有的問題都由
棍棒和電流提出
招供與畫押是他們提供的
唯一畢業證書
一些同學在無法承受的
謊言與罪名上簽了名
畢竟疼痛是一種母語
把一切都會翻譯成祈使語氣:
別再打、求你、我招
匪諜是特務期待成為的叛徒
偏偏你有所堅持
堅持成為一個清白的人
堅持成為一個清白的人
在亂世只有大海能認證
偏偏海洋不保留任何記錄
你說,他們把你裝進麻布袋
海是冷眼的,浪是冷語的
毫無儀式地接納了你
一如大洋接納鹽粒
完全地,永恆地融化了
十九歲的你
你是幸福的,我的朋友
好些個堅持清白的女學生
脫光衣服四肢張開在礁石上
以太陽和藤壺
以水泡和鮮血
寫下她們的證詞
天和地在這疼痛的一瞬間都閉合了
連一聲尖叫都傳不出來
你應當孤寒等待我七十六年了
月色下遠方花火節的夜空中都是
炸裂出五彩軟糖般有著甜香的煙花
僥倖從軍、復學、就業與成家
我還買過跳跳糖給孫女在小嘴裡放煙火
你要知道,在小島上正義也是煙花
一陣炫目但總戴著疲憊官僚的面孔
總使用被動語態,為平息輿論鞠躬道歉:
「錯誤被犯了。」
「遺憾被表達了。」
「補償將被考慮。」
彷彿十九歲的你
能夠跨越超過半世紀
來領取畢業證書
收到未收到的工資
完成未完成的青春
呼喊未呼喊的不甘願
你告訴我你的呼喊
你在囚室中學到許多:
身體不會一直記住
鹽水在開放的傷口燃燒
竹子破開皮膚時的雷擊
所有刑求逼問的問題
都有前提,也都描繪了特殊方向
方向會引導出恐怖的答案。
心靈永遠會建構出
祕密的廟宇
用以藏匿自己最終的信仰
愛護校長、老師和我的友誼
忠誠與自我永遠不能違背
永遠不能交換,於是
清醒的你學會把自己分割成
反覆說實話的你
昏厥的靈魂試著從遙遠彼方
以一定距離觀看受難的自己
半夢半醒的你堅持默唸下最後的筆記
寫下一則軍方遠永不會採納的證詞
我的魂魄來赴這七十六年的約定
讓我告訴你倖存者的餘生
我的餘生都努力把沉默翻譯成
集體失憶者能理解滴著淚的歷史
山東來的流亡學生
有人成了將軍
有人成了教授
有人成了校長
有人成了院士
我成了庸庸碌碌的商人
當家人問起流離的身世
在死亡磨花的近視眼鏡中都暫時失焦
謹慎沉默跳過仙人掌、雲雀與血跡
當朋友提問起求學的經驗
在晚餐的刀叉響起腳鐐聲時
我學會在字詞間的空隙裡
攜帶死去的你的故事與理想
在一座有蝴蝶與夢想的校園中
以蒙太奇的手法讓時間的急流跳接穿梭
說著同一個故事時,每次敘述都覆蓋
前一個版本,直到你魂魄現身在教科書中
直到你名字出現在百科全書上
在自己的故事裡徘徊
謝謝你信守七十六年前的約定
海浪生猛折疊出千萬張紙條,我終於
在生前不敢重訪的沙灘上收到來信
滿頭白髮時我曾試圖寫下
即將相逢的師長與同學名字時
執筆的手不停顫抖
不是因為年齡或巴金森症
是因為承載太久隱密歲月的重荷
當我一筆一畫寫下馬場町上亡魂的姓與名:
張敏之,四十三歲,煙台聯中校長
試圖維護學生受教權
妨礙建軍,死刑
鄒鑑,四十三歲,
澎湖防衛司令部子弟學校副校長
赴台奔走營救師生
與軍方抗爭,死刑
劉永祥,二十三歲
總愛寫詩歌
質問世界為何不公義,死刑
譚茂基,二十歲
寫過一封給母親的信
地址是故鄉但從未寄出,死刑
明同樂,十九歲
唱過一首來自家鄉的歌
說出青年的貧困與痛苦,死刑
張世能,十八歲
喜愛打籃球
相信明天會成為國手,死刑
王光耀,十九歲
總愛在課本邊緣空白處
畫小雲雀自由的羽翼,死刑
正好海邊有兩塊岩石
正好讓我們坐下
述說別後的離散心事
脫下包裹真相的麻布袋
抽出纏住舌頭的鐵蒺藜
笑看年少的我們
總覺得時間過得慢
總相信傷疤一定會結痂
總以為強權關不住青春
怯懦的我早已經不是原來的我
我心上的傷疤從未結痂
等待重逢時讓回憶縫合
只有你的涕淚能凝結血痞
只有你能讓痛苦長出希望
因為只有你堅持
堅持成為一個真正的人
■後記:阿彌陀經中描寫:「舍利弗!眾生聞者,應當發願,願生彼國。所以者何?得與如是諸上善人俱會一處。」詩中兩個鬼魂相約重聚,靈感來自張翎小說《勞燕》,一併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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