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顱瑣記（下）──我的楊大媽及其他

8.美麗的茉莉花

我的看護小丁，大約三十歲，身材高䠷，臉孔嫵媚，眼睛亮麗，溫柔又貼心。我覺得她像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在我身邊散發著芳香，所以每日一早醒來就唱：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芬芳美麗滿枝枒，又香又白人人誇…。」

小丁睡在我床旁長沙發，聽到我唱歌，立即過來說：「醒了，來，先喝水。」

她把我的床搖高，讓我吸了水，扶我下床，幫我推著點滴架，慢慢踱去護理站旁，為我量身高，體重，做紀錄。

回到床邊，她輕聲說：

「早餐快來了，妳再躺一下。」

吃完早餐，陪我到一樓庭園曬太陽走走路。我們每天總要繞著庭園走兩三圈。每走一步，我都覺得陽光像生命的能量回到我身上流動，而陪著我的小丁是協助者，也是見證者。

小丁不止陪我曬太陽，還每天陪我做三種復健：手，腳，語言。那是更重要的陪伴與見證。做那些困難的復健，我總也想著，危險的開顱手術讓我幾乎死了一回，困難的復健則是在幫助我慢慢的重生，即使很難做，我也必須忍痛完成。

9.滴聖水受洗

女兒女婿是虔誠基督徒，我手術之前即不斷的為我祈禱。他們認為我手術順利，除了感謝郭醫師的仁心仁術，也得感謝耶穌的庇護。6月14日，特別請暖暖聖光教會的林高玄牧師來為我滴聖水受洗。林牧師還送我一千元受洗禮金，並偕同牧師娘及我女兒女婿與四妹六妹一起為我祈禱，祝福我早日康復。

女兒那日回家之前在我耳邊說：「媽，現在妳是基督徒了，以後妳也要常常為自己祈禱啊。」

是的，我每日虔誠祈禱，然而受洗五日之後仍被拔除二顆門牙，度過幾天如啞巴而且只能吃流質的飢餓之日。

6月20日下午，語言訓練師問我能否唱一首歌，我迅即唱了〈茉莉花〉。她聽我一字無誤唱完，笑著拍拍手，打開罐子賞我一粒旺旺小饅頭。

我沒吃過小饅頭，那小小的一粒雖無法添飽肚子，吃完之後仍覺餘味無窮，真想再吃一兩粒，但不好意思說。

6月22日中午，兒媳偕孫子帶來虱目魚粥，木瓜牛奶，小布丁。媳婦為我訂的榮總全餐，晚餐時也送來米飯，女兒還加買鹹粥與芝麻糊。6月23日中午，兒子媳婦送來花蓮二妹做的紅豆糯米粽及她種的南瓜熬湯。啊，吃流質的飢餓恐慌終於告一段落了。

10.恭喜，恭喜，黃金萬兩！

6月25日清早，郭醫師來查房，說手術傷口已癒合，可以洗頭，但需留意不能抓到傷口。他還說，再做一次核磁共振，如指數無問題，抗生素可改口服，最快7月1-2日之間可出院。

然而，抗生素改口服，副作用如故，並未解決我便秘的困擾。5月28日手術之後，抗生素即隨著點滴無日間斷，我也一直為便祕所苦。兒女每天輪流買木瓜，火龍果，葡萄，希望助我腸胃蠕動，早日排便。

6月27日早上八點二十，郭醫師再來查房，說核磁共振結果OK，抗生素到7月1日停止，再觀察幾日即可出院。

十點時，我在衛生間大聲說：「我排便啦！」這是手術一個月後第一次排便，小丁推門進來握我的手：「恭喜，恭喜！黃金萬兩，我來幫妳擦屁股。」

唉呦，這是童年之後第一次讓人擦屁股！然而，我也只能處之泰然，頻頻道謝。

6月28日，8點5分，第二次排便。

下午兩點，女兒一來我就說，「我又排便啦！」她除了恭喜，還把背包及手機還給我，讓我在臉書發個簡單訊息，謝謝臉友們多日的懸念。

11.失去自由與「季季專場」

然後，女兒說：「我要告訴妳一件重要的事哦！」我說：「命都差點沒了，還有什麼比這重要的事？」

她慢慢的說：「妳以後不能一個人住啦，也不能一個人外出哦！」

「妳是說，我不能回我家一個人住？」

女兒點點頭。

「哥哥說要接妳去住，但我想，妳來我家住是不是比較好？」

「是啊，」我說：「妳比較會照顧病人。」

「謝謝媽媽，」女兒說：「妳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妳的。」

我知道女兒會好好照顧我。我也想起5月26那天，如果我單獨在家而卻昏迷了，根本無力求救，只有死路一條。既然在女兒生日僥倖撿回一條命，此後就安心接受女兒的照顧吧。

然而，我獨居三十年的房子怎麼辦呢？屋裡的書籍字畫，大多是我歡喜購藏或好友敬愛所贈，都是結緣而來的多年珍寶。手術後的大腦，幸而還能翻閱往事這本大書。慢慢往前翻，往後翻，想著餘生難料，我與這些珍寶的緣分還能有多久？思前想後，如能讓它們與更多有緣人結緣，豈不是更好？

體力逐漸回復之後，我聯絡傅月庵來我家，他仔細觀察衡量後，決定在2025年3月23日「春風似友」拍賣會設一個「季季專場」，讓我得與有緣人分享。其餘舊書，則由胡思二手書店承接。他請我在拍賣會圖錄為「季季專場」寫篇序文，我想的題目就是〈結緣與傳承〉。2025年1月13日黃昏開始寫，1月16日午後三修定稿2107字。

生命高低起伏，數十年來寫過無數文字，哪會料到開顱之後半年寫的第一篇文字竟是回顧出生之後的往昔結緣，細說未來的傳承結緣？唉，天命難違吧！

12. 7月5日終於出院

7月4日，清晨抽血，八點多郭醫師來說抽血結果OK，明天可出院。

住院四十天，7月5日早餐後辦理出院手續，刷卡繳費將近三十二萬。向十七樓護理師們道謝後，隨兒女媳婦下樓，與女兒坐上女婿的車，回到他們基隆的家。

此後，我變成事事需人照顧的幼兒，而女兒，變成事事管我的大媽。一日三餐，服藥，門診，大小事全聽她發號司令。

女兒腰椎滑脫，為我申請長照服務，一個幫我洗澡，一個則復健。有時我想多躺一下，她立刻聲色俱厲說道：「不行，妳要起來等人家，不是人家來等妳。」要去門診，她打電話叫車，也是半小時前就開始叮嚀我換衣服穿鞋子。

「車子不等人的，妳知道嗎？」

她還在我手機設鬧鐘，清晨起床服藥，早餐，中餐，晚餐，時間一到鬧鐘就如叫魂鈴響不停。

吃完飯，我一放下碗筷她就說：「快去刷牙，別讓細菌再跑進去。」

以前我刷牙頂多一分鐘，住她家後，每顆牙刷十下，還用牙間刷仔細清理菜渣，舌苔也需刷洗多次，刷完再用漱口水漱口，刷一次牙至少十分鐘。

她也買了血壓計，體重計，命我早起必須先空腹量體重，早晚各量一次血壓並做紀錄。

13. 往事只能回味！

她還帶我去榮總看高齡門診，三個月一次，門診當天必須先空腹抽血，也必須把血壓紀錄表帶去讓醫生審視。

我的右耳，1993年曾突發性耳聾，此後右耳失聰。她特別為此幫我申辦「身心障礙證明」，減少我此後的門診負擔。

如今，開顱手術一年半，在基隆長庚牙科訂做的全口假牙也已順利完成。我仍然不能獨居，外出也仍必須家人陪同。回想從前，不時去台北光點戲院看電影，逛誠品書店買書，偶而參加藝文活動見見老朋友，海芋開花時節和四妹去竹子湖看花嘗小吃，多麼逍遙自在啊！失去獨行的自由後，往事只能回味矣！

14. 餘生若此，了無遺憾矣。

然而，我無怨，而且很滿足。兒子媳婦分擔照顧我的責任，後來也接我住他家，細心照顧我的飲食和醫療。以前我畏寒，常感冒，晚上需穿襪子睡覺。如今體能復原，很少感冒，也不需再穿襪子睡覺。每日除了定時運動，偶而滑臉書看看文友動態，還能讀書和寫作。1月16日完成二千多字〈結緣與傳承〉，7月10日完成近萬字小說〈煙未散〉。最近間續閱讀《費茲傑羅短篇小說選集》。

此後的日子，雖然失去外出獨行的自由，卻能在家安靜的享受閱讀，自由想像，持續寫作。餘生若此，了無遺憾矣。

最後，再說一次，1971年5月26日，我生了女兒；沒有我，就沒有她。2024年5月26日，女兒讓我重生；沒有她，就沒有今天的我。

再謝楊大媽！（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