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朗咖啡和地瓜球 當然也有滷肉飯(時報出版)
伯朗咖啡和地瓜球 當然也有滷肉飯(時報出版)

人潮稀落的夜市,還有垂掛在樹頭上的燈火。不似永遠亮燈的紅黃M記麥當勞,夜市有自己的生命周期。到的時候,往往是星期一夜半前奏;打完球滿身的汗臭,站在街頭涼風刺骨。

十年前的夜市不知往哪裡去了。總在街上蹓躂的人,不想回家的理由蠢蠢欲動,一如倒在鍋裡的油,遇熱便冒了泡。在泡中浮游於檔口與檔口讓出的道路,筆直一條如瘦小的蛇;路難走,左閃右避,人本身就是很大的障礙。

遲去的夜市,不一定非得要買些什麼,但臭豆腐檔永遠都是售罄。人去樓空的小貨車,抽風機依舊轉動;小販在白亮白亮的貨車裡洗刷鍋碗,與從前憋屈潮溼的移動廚房不盡相同,現在人們都叫餐車──良好排風、排水系統,站在高臺俯視收錢,買臭豆腐後來變成了一種仰視的姿態。

抬頭望山,切成三角形的金黃酥脆豆腐,擺在鋪滿醃漬包菜的餐盒上,亦如夕暮山巒。

夜市總在暮靄開,檔口魚貫而入,但它們有自己約定好的位置。是誰將一切位置規畫好的呢?恍如上帝有手,神手伸入凡間。而臭豆腐因為氣味重,總是得在邊緣地帶,不然味道相互攪合,要有多少人受不了?擰不乾的抹布味、發黴乳酪味、腳趾甲很久沒有清洗的氣味……於是它自己懂得退讓,退避三尺卻總在頭尾兩端,或邊緣四角;凡經過必大排長龍,臭豆腐有自己的知音。

四粒十塊,賣得貴,成本高,因此量總是限定。那是臭水與豆腐的浸泡藝術,選上白金般的硬豆腐,孔洞多;也有人把白豆腐壓製成豆干,再放進鹵水中浸泡三兩天。搖一搖,波光蕩漾,直到豆腐把灰綠色臭水的風味完全吸透,此時便能打撈上岸,又下一鍋熱油翻騰。

早年夜市看到的臭豆腐,絕大多數源於台灣。「超超」臭豆腐從貨車到門店,轉眼也有十數年;那方方正正的金黃塊狀,淋上亮紅色辣醬,吃起來總比聞起來容易。但我和朋友說笑話,臭豆腐我是更愛聞;尤其站在餐車風口,炸豆腐的油煙一抽,臭味是浪尖,洶湧把人都撲倒。

風一來,朋友早已逃之夭夭,我仍屹立不倒。酷嗜其臭,但那臭比起榴槤還更雋永些,它不囂張,唯油炸的時候氣味稍微奔放,撈起上盤,還要湊近才能聞到。一口咬下,多數檔口炸得極硬,豆腐懷柔早已結石。

陰石般硬的臭豆腐,稍微比嘴巴大;整口咬下須費些牙力,一不小心還會磨傷唇齦。那是什麼流派?環顧四周,坐著站著吃的人都面露喜色;但我想念起柔軟的豆腐質地,心想,若有水煮臭豆腐該有多好?怡保倒是有一間素食餐館,丈夫是台灣人,與妻子回到家鄉安居樂業;那裡有馬來西亞難得一見的水煮臭豆腐,他們做成小火鍋與湯麵,推開門便一陣臭豆腐香撲面而來。但去過一次之後,二○二四年小店宣布結業。

彷彿臭味逗留舌尖,一霎而過;味道比記憶更脆弱,且這個年代味道紛繁如流,來了又走,沒有什麼能真正停留,一如小店。

反倒在台灣,臭豆腐煮法各色各樣──炸、煮、蒸、烤,一應俱全。台北動物園東邊深坑老街,華燈初上,臭豆腐小販陸續開檔。不似本地夜市的臭豆腐檔只能在邊角營業,它們即是夜的中心──喧囂、張揚,且各家各戶推陳出新。丟進滾燙麻辣鍋裡煮熟、炸成外酥內軟的黃金豆腐,甚至做成臭豆腐冰淇淋……味覺異變,以臭為美,要夠臭才是上品。

要夠臭,還得是豆腐的鹵水足夠濃。聞著像溝渠味,實則臭水是植物與中藥草葉發酵而成。要找來莧菜梗、竹筍根、苜蓿、鮮雪菜、生薑、甘草、花椒,將它們置入桶中,倒入冷水與食鹽讓它們自然發酵。在沒有冰箱的年代,發酵是保存過剩食品的方式,以至於時過境遷,它以改變食物原有風味來創造新的菜品──峇拉煎、魚露、生抽都是發酵而成。發酵的心思,從歷史可知,一直在亞洲人的念頭中蠢蠢欲動。

吃臭豆腐,最怕不夠臭。經過邊邊角角的臭豆腐檔口,總是尋思,為何這般靠近還不聞其味?發酵不夠久,臭水鹵的時間短,都會影響味道的品質。且擔心大馬人耐不了臭,許多商家會特意調低味道的挑釁,真正食客一吃,多少難免惋惜。

追尋臭豆腐歷史,在台灣之前,更早還可去到唐朝。在那個雍容華貴,把女人形容成瑩白豆腐的年代,是誰斗膽把發臭如腐魚的食材端上餐桌?有說是一位將軍在戰亂中將豆腐丟入坑內存放,準備過些時日再食用。豈料,烽火連天,將軍久久未歸;被棄於坑內的豆腐便隨著時間發酵。回來後,他遠處聞見一股臭中帶香的奇異氣味,蹲下坑取出豆腐,才發現這塊變質的豆腐內有乾坤。

又有朱元璋吃臭豆腐一說,因其自幼家貧,為糊口常四處打童工。年長的工人們心生憐憫,便給他青菜豆腐煮食。後來他到廟裡當和尚,慈悲的長工依舊把豆腐放在草堆中讓他取食,誰知一次他因事錯過,回頭時豆腐表面早已長滿一層幽白的細毛。在那個年代,每個食材都得來不易;他不忍丟棄,反而放進油鍋裡炸了一輪,竟意外地香味迸發,從此臭豆腐遠近馳名。

由來總是眾說紛紜,且無從考究;只是如今臭豆腐已然成為翻開歷史新篇章的經典美食。單是SS2夜市就有將近五檔,香臭夾雜,且種類大有不同。有的是年輕人創業買下餐車翻新,就有了新時代的臭豆腐生意模式。有的是台灣紅茶臭豆腐,以韓國泡菜取代了傳統醃漬包菜;有的是湖南黑豆腐,炸過的黑豆腐胚丟入高湯煮沸,臭豆腐吸入湯汁,配上香菜青蔥,味道也更豐富。

但夜市還是與十年前的不同了。多了中國美食檔口,擺攤也不再是一張桌子與陽傘的事。人事汰換,華燈初上,最好吃的那檔變成了一對印度姊弟經營;紅茶臭豆腐是移工在賣,看他熟練炸豆腐的身姿,也許他也掌握了臭之祕法?但變是變的,味道聞著,早不如從前那麼濃烈。

一陣風吹過,要聞到那誘人的臭,還得是站在對的方向。(二之二,摘自時報出版《伯朗咖啡和地瓜 當然也有滷肉飯》)更多精彩內容請免費下載《翻爆》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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