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挨骂的机会不少,这回是教授开骂,「我是请你来演讲,不是请你来听演讲。」清楚记得我正走下办理写作班的楼梯间。教授语气压抑,突起的尖锐是闷烧的锅炉。我拎文件正要往下走,怕地下室手机断讯引起误会,赶紧倒退噜,走上一楼,听教授训话,「你自己的职责,不要疏忽了。」
不怪他生气。教授几回与我信件往返讨论讲题、大纲,我都迂迴地让主题指向李安。二○一三年,李安担任金马五十年主席,从接任到后续,满城都是李安与李安。我一个圈外人,也因为新闻太热,关心起李安,且留意到金马颁奖隔天,他南下高雄,会师余光中进行高峰座谈。我在心里头画圆,李安与我的演讲场,半径仅半里。
「你说你的、李安说他的,完全两码事。」我迂迴、旁敲侧击,只图一个目的,教授有无可能调动场次,迟一点、早一些,我即能「逆渗透」亲近李安。
「李安李安……就跟你说,李安与你无关。」教授火大了。
台湾有个喊了好久的进行式口号「立足台湾、放眼世界」,真正能把口水变雨水的并不多,当有人做到那一步,因为所处的专业、领域,决定曝光度,李安作为扬名国际的导演,恰就咽喉,是躯体最细的圆,却经管了多数的供输。
我不是电影人,李安的崛起、拍过哪些名片,熟悉者比比皆是。我不断索求一个亲自看看他、听听他的机会,是他的儒雅与气度。深信李安身处片场也必须拿麦克风、板起脸孔,实事求是,才不会辜负任何一个细节。电影是资金、人才、技术与艺术的多元结合,他的审美与意念,得是内家绵底与外家硬功的结合,可是走出片场、走出荣耀的李安,啥事都没发生,血泪、小金人,都急急如律令,归位与归位,这多么难?一般人都带着它们走,扛着不够、可以挂上几个行李箱,到任何场子,都得一一搬出、叙述,才好进行讲话。
这我自己承认。有一度,我能背出投稿上报的作品,篇名与刊登的媒体,无一遗漏。面对一席的草嫩文青,静惦惦、头压压,我遂醺醺然。该是李安的名字取对了,一切平安、一切都安了,不似我,必须透过我有、你没有的手段,让自己安定。我深知一个人的皮相无法尽述内载的灵魂,知道李安就在半里内,而不是跟郎雄在《推手》、与周润发、章子怡在《卧虎藏龙》、和杰克.吉伦哈尔、安.海瑟薇在《断背山》,而就在西子湾,我怎么不能想法子疏通?
我跟教授道歉復道歉,往后好几天,绝口不提,没料到教授带李安来找我了。教授来电但不生气了,换上诚挚的主人口吻,邀请我参加午宴。我本想推辞,「学校主管们聚会,我一个局外人,怎么好意思……」教授完全不理会,自顾自说,「余光中老师、李安,都会来。」
电玩小精灵那样,我张大嘴,安静但狂喜吃掉刚刚婉拒的一切文字,「好、好,我会准时参加,太、太、太感谢您了。」
教授匆忙挂电话。他必不习惯接受他人的亲昵,谢意也是。那一年李安正以《少年Pi的奇幻漂流》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在中国的卖座超越冯小刚等中国名导的电影,多处魔幻效果经由时任台中市长的胡志强,于台中架设片场完成,李安的取景虽无一处来自现实台湾,却来自超现实的台湾。城市与电影结合导入行销其来有自,蔡岳勋执导的《痞子英雄》,除了周渝民、赵又廷、陈意涵、张钧宁等眾偶像担纲,另一个潜在的主角就是高雄市。李安的《少年Pi》更具插旗意味,多年后马祖蓝眼泪风靡海内外,活脱脱就是电影场景,大伙都懊恼李安没有来。
李安当然没有再一部《少年Pi》了。我买了蓝光光碟南下,前一晚入宿中山大学滨海会馆。光碟穿塑胶衣,我问过柜台,意外的没有油性签字笔,我沿入夜的滨海红砖小径,到学生活动中心买笔。小心翼翼到底有无作用,我不得而知,但野狗成群逛校园,头目带啰啰的阵仗我可不想遇上,幸好往返平安,隔天与李安见,全场就我一支金色签字笔、一张蓝光碟子,天时、地利、人和,我装作一切理所当然,要了李安的签名。
昔时的蒋介石行馆现为西湾艺廊,落地窗汲取的光线非常饱足,涛声也能渗进来,我跟教授都提早到了,在海边抬杠。我不再口述谢意。我整个人随时离地一尺高,乐孜孜的模样连教授看了,都喜上眉梢。真的就我一个局外人,学者陈芳明、南部各大学校长,以及中山大学校长、副校长、院长们都到了。严肃的教授头一回赤子般地笑了,另一个少年Pi。
余老师知道今天的主角,平常善于让别人当主角,当起导演,几句话就让李安站上台面,李安说,西子湾是他的疗伤所,他服役旗津时遭逢「兵变」,搭渡船过一道峡湾,到一个更大的海收容他的悲伤。潮起潮落,当年的海必不认识今日李安,但海涛善于渗透,一浪起来时另一浪埋伏,而且都在平静处。
局外人的我偏偏不局外。从后来的合影发觉,我占了好位置,露脸面积大,且靠近余光中、李安两位灵魂人物。教授就客气了,偏安西北,这才知晓我的厚脸皮常常可以逐鹿中原。
隔天,我再见到李安,这回不需要挨骂,而名正言顺接受邀请参加李安在台北艺术大学的「活动」。到底那是啥活动真是一丁点不记得了,我寻了左侧走道位置,典礼开始,主持人介绍李安进场,他与夫人携手经过我跟前。拍李安与李安,都是不够的,而且朝我镜头走来,我在惊讶中只来得及按一次快门,他们就把左右上下的比例都协调好了。很可能这一会儿,我是李安上身。
前一天索取李安签名,今天带了礼物送李安,我都必须逐鹿中原,非常机警地厚脸皮,在全场上千来宾与学生都尚未警觉之际,走近散场后的李安。我没提前一天在西子湾一块午宴,我猜想午宴时的李安,听得最多的该是门廊外的涛声了,「这是金门的一条根药膏,您万一扭伤、挫伤,都可以用,连蚊子咬了都能抹。」
李安微笑道谢,接下我的小提袋,群眾们这才大梦初醒。他们涌上来时,我已经退出人流。李安在场中央与学生互动,我倒是站上他刚刚演讲的、以及接受赠奖的舞台,居高临下。到底是啥活动啊,似乎总统还有来?真乎、假耶,我竟然没有记住。我站高处,当然就看李安,以及他双臂后背,手指头依然勾着我的小提袋,直到半小时后活动结束。
那不是我唯一送出的一条根药膏。这几年,没有一百罐大约也有五六十,「可以分装,随身带着哪。」那是我的整体祝福,但适宜分一点分一点,给脖子、给筋络、给太阳穴,而我瞎想有那么一天,当李安拍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或者《双子杀手》时,他的口袋里能有一小罐祝福,来自离岛金门、我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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