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军校读书的朋友寄信来,告诉我某天他跑了几圈操场、哪位学长念了他几句,末了祝我学业顺利。何以军校朋友会动念把这些事填满两张信纸,折好,放进信封,花了邮资走向邮筒?他期待我回信吗?

以前我曾见过顽皮的小学生催吐般把手探进邮筒投递口,几番逗弄使铁片喀啦喀啦响,彷佛非要它呕出一地心事不可。嬉闹后小孩们继续前行,独留邮筒立在原地,满腹辛酸似地,四周一片清寂。他也见过类似的场面吗,所以信末再追问一句:上次的信收了到没?

那年我刚升大二,修了两个学位,每周的课排得很满,住在学校宿舍几乎没空檔回台中。我跟军校朋友并不熟,只是共同经歷一场行旅。那次,我也认识一位长我约20岁的女教师,我们有些奇妙的共识,觉得没有伴也可以旅行,出发后就会认识新朋友了。

女教师与我当了几天室友,走在奥万大枫红下,落叶被踩得窸窸窣窣地像极了两人一路上的耳语,偶然一只黑狗加入我们的行列,几哩路后又自个儿走向他方。起风时眾人陆续走避附近商家,我俩观景兴致未减依然流连在外,夕照下两副剪影靠得紧,似也在对话。

这样的交友方式带点奇趣和清爽,不必特别维繫,短暂交集后,又可各自走向自己。毕竟多情总被无情恼,无情也许就不会有罣碍了。

难忘那些令人畏怯的黏腻和热烈,大学时一位学姊邀我参加宗教聚会,会场里尽是白衣女子。一位容光焕发的中年女性昂扬地站上台,对着麦克风高喊女人当自强,台下许多人都跟着欢呼、感动流泪。场子里每个人都长得一个样。红与白。热血与新生。之后,又有一位学姊连番劝说我去给师姊师兄核可身分,她说只要入会禅修到某种程度,就能见到核心高人了。

面对不断散发积极能量的人,好像非得回以同等热度,否则无法平衡彼此的施与受。太冷淡的,也令人不知所以,反倒担心自己是不是太热烈,让对方承受压力了。在这些经验的积累里,我彷佛学会关系的互动就该若即若离、淡如水。有阵子甚至觉得没有朋友很自由啊,失去爱情也应该要觉得自由,因为从此不必担心还会再失去什么。

军校朋友的来信,会用白底红框的中式信封和八行纸。他的字体方正、运笔很重,信纸闻起来没有香味,每回分享的事都差不多。彼时我在台北读书,宿舍或租屋都只是中继站,于是面对所有需要填上通讯的表格,一律留下台中住家地址。只是随着回家次数越来越少,收信展信就会集中在寒、暑假,赏味期限成了毫无意义的数字。躺在床上一口气看完军校朋友一封封过季的故事,发现他的生活没有季节。我把信纸依原来的折线折好,像退回对方的心事般,收进信封、整迭塞进抽屉。我应该没有回过信,事实上也不知道该写什么,也许他并不期待回音,他只是在对树洞说话,而刚好,我给了他一个树洞的地址。

关于树洞的隐喻,眾所熟知的大抵是电影《花样年华》最后一幕,周慕云一个人带着抑郁而无处诉说的哀伤,来到吴哥窟。对着斑驳墙面上类似树洞的地方倾吐秘密后,他便走往长廊尽头。镜头一转,树洞被封了土,秘密遂永远成为秘密。或许,有些事说出来是为了藏得更深。说了,只为以后不再说了。

多年后,我与一行人来到吴哥窟。在高耸丛生的寺宇间,看见一尊石臼大小的佛头镶在树根底部,任由青苔攀附,没有身体。不知歷经多少战争和雨水,佛像上静谧祥和的微笑让我脑中一时纷乱起来,不只想起《花样年华》,还想及蒋勋的《吴哥之美》、安洁莉娜裘莉主演的《古墓奇兵》,文字、画面、音效齐步迴盪,瞬间又隐没在擎天古木中,復归于无。吴哥窟的美太安静了,彷佛在此呼出的每一口气都会永久停格,步履所及而惊扰的每颗尘埃,落了地就永远落地不再扬起。无怪乎此处适合埋藏周慕云的秘密。

然而一去不復返太悲壮。我并不希望一颗石子丢出去是无声无息,我想得到些许回音,哪怕是咚一声从井底深处迴盪上来,都像对掷进石子的人说着「我收到(你的心事)了」,这样也好。大概是受到《牧鹅少女》的影响,少女对着煤炉说出受虐往事,煤烟管一端其实有国王在窃听真相,最终由他主持正义拯救了少女,让王子与真实身分是公主的牧鹅女举行婚礼。格林童话里有太多诡谲的人设和情节,作为儿童读物已备受质疑。倒是,我确实是在爱作梦的纯真年代,反覆读了这个故事,且由衷相信说出来的心事理应得到回应。不知道那位军校朋友,是不是也看过《牧鹅少女》?是否期待过回音?但愿他信奉的,是那只树洞。

写信、寄信这檔事,或许已成为时代的眼泪。明信片上印好的邮资似乎不那么必要了,明信片只是明信片本身,不见得是沟通的载体,遑论走到书局挑选成套且闻起来有淡淡香气的信笺和信封。手写完文字,把信纸折成爱心、菱形或各种让收信人有拆礼物感觉的形状,那是七、八O年代属于我辈的集体记忆。我甚至有位持续通信六、七年以上的笔友,不曾电话,不曾见面。也许我们在大学校园里照过面,在女宿里一前一后端着脸盆等待空的洗手台,曾在同一个时间就着水龙头刷牙洗脸。甚至她可能在我隔壁浴室冲澡,流经我们身体的泡泡水漩入同一个下水孔又流向同一处污水处理场。可是现实里我们心照不宣,谁都没想过要打破界线。

我们如此靠近,却又如此遥远。可是我们互为回音。

国三那年,我收到来自报社转寄的信件。是她透过编辑转信给我,那是什么样的年代呢,时间缓缓、人情可贵,报社编辑愿意为两个女孩搭起友谊的桥梁。信件劈头她便委婉批判我投稿在报纸上的论点,当下我也回信委婉坚持我的立场,一来一往,没有烟硝味,说的话越来越多,话题越扯越远,而后把彼此当作树洞,或牧鹅少女的煤烟管。升上高中,我们分别就读自己县市的第一志愿,前后踏入同一座大学校园,知道彼此住进同一落宿舍。但我们未曾谋面。

也许有些情谊适合放在毛玻璃背面,透明的心事方有隐遁之地吧。如同跟神父告解,布帘背后传来一声「愿主保佑你」,那是深井迴盪上来的安慰。告解完就走,有种谁也不认识谁的安然。

许久以前徐若瑄还是少女队成员的时候,演了一出偶像剧,戏里她来到教堂想向神父说她喜欢一个男孩。恰巧这位男孩也正想找神父说话。神父不知何故缺席。当男孩发现徐若瑄走进教堂时,他慌忙之下躲进告解室,接下来的镜头切成两块,里和外。外头的女孩对着布帘说她和腿部伤残的闺蜜同时喜欢上一个男孩了,面临两难她好困惑。男孩也喜欢她,所以他在镜头前掩不住雀跃,在布帘后尽可能压抑要跳出来的心臟,最终故作镇定说了:「顺着自己的心去走。愿主保佑你。」

顺着自己的心去走吗。那位军校朋友、长我20岁的女老师、我的笔友,还有我,面对彼此情谊时都曾顺从自己的心吗。现在回头去看那些船过水无痕的友谊(不,那些被我保留得好好的信件也算是友谊的痕迹吧),仍觉得彼此祝福但不必相见,是很舒服的决定。

几乎是与笔友通信的同一段时期,我也写信给救国团「张老师」,从高一第一次段考数学不及格那一刻开始。我在各式不同色泽、花样、香气的信笺上,写满人际相处、读书方法、与父母互动、选填志愿乃至对爱情的疑虑,一次又一次把心事寄出去,持续至大学三、四年级。我的「张老师」一律用公版信封和信纸回覆,从来没有一次忘记我。

而后,我也踏入义务「张老师」的行列,通过一年九个月、三阶段的训练与筛选。授证典礼前,督导为我的米色西装外套别上新鲜兰花,还是大学生的我感觉自己像个真正的大人。此后一年,每周切割出一个下午,到敦化北路的谘商辅导中心值班,打电话给个案和他的父母,我感到体内蓄满能量。彼时,值班室里的广播经常出现李玟的〈好心情〉,「有你就有好心情/像夏天吃着冰淇淋/因为想法感受都有了感应/每个眼神都变成了动力」,彷佛叙说我因成为有用的人而深深被反馈好心情。或许曾想以宗教渡我的热情学姐们也是持这样的初衷,甚至躲在布帘后聆听告解的男孩,他的雀跃不只是听到女孩的告白,还包含自己有能力替女孩消化一些抑郁而无处诉说的哀伤。

能够成为别人的树洞,是多么幸福的事。而能彼此互为树洞,是双倍的幸福吧我想。

不再写信给「张老师」时,也中断了与笔友的通信,义务「张老师」的值班工作亦刚好告一段落。外境的变化急促得好像没时间让我走向邮筒。毕业后继续念研究所,紧接着进入职场,我像爱丽丝掉进树洞,忽然来到一个东西变得忽大忽小、规准不知如何拿捏的世界。彼时不知还可以跟谁诉说这些已经超出我形容能力的事物,树洞彷佛容纳不下我所丢出的巨大物件了。有阵子遂把想说的话都告诉电脑,再封包成一件件以日期为名的檔案,藏进树洞般没有声响。

想起那位遥远的军校朋友,现在他是个军官了吧,不知道他还保有写信的习惯吗?是否还记得许久以前曾寻获一个树洞般的住址,在每个想说话的日子便把自己折迭起来交寄出去?还有那位女教师,为何她愿意把我当成大人,在短暂的交会里对我说了许多话。而今我已来到那位女教师的年纪了,我也能找到一个树洞般的女孩吗,而我又能像她一样放心地把自己给投递进去吗?

整理电脑时,那些以日期为名的陈年檔案有如未寄出的信,欲说还休。我点开檔案读着一封又一封过季的心事,回忆如此遥远,我之于我却又如此靠近。忍不住键出几个字送给过去的自己。恍惚间竟听见深井传来一声「咚……」,小石子丢出去般,迟来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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