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火光
从未想像过,黝暗浪潮上以绚烂火花蹦出群鱼,会在眼前烙印出何等震慑的壮丽光景。
我与担任金山文史工作者长达二十余年的导览员卓清松相约午后于磺港渔港相见;此行目的,与该地渊源极深,毕竟,也只剩此处海面绽放欲见的光了。一下车便感受到空气中透出鲜明的海味,卓清松早在港边等候,并自背包拿出几张护贝好的黑白照片,娓娓道出蹦火仔的由来、金山的歷史以及磺港渔港的今昔对比。提及鱼路古道,「鱼」与「古道」乍看显得相悖,他突地抛出该景况是何以产生?山路险陡,为何金山渔民非得翻山越岭,只为担鱼至大稻埕贩售?
「当时要躲避日本人。」我答,脑里更是开始构筑出当年跋涉山水的艰苦画面。
「有概念。」卓清松双眼一亮、追问:「那为什么他们需要躲日本人?」
「渔获是走私品,只能躲着日本人偷偷拿去卖。」
卓清松眼角堆起褶皱,笑说:「哎呀!你是有做功课才来的耶,看来我不能随便乱讲了。」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为了支援军队,实施物资管制,将所有资源集中管理、供应军方使用。天候不佳,渔民没能出海捕鱼期间,泰半会趁机缝补渔网、制作鱼露、赌博以及增产报国,也因此港边居民几乎都出身「大户人家」。彼时,一个月才配给每名渔夫四两肉,远远不够温饱一家老小,身为家中经济支柱不得不铤而走险。为了多挣点钱,渔民都会谎报数字,若是今日总收穫两百斤,仅上缴日方一百斤,剩下的渔获藏在船舱,等到晚上七、八点再挑着鱼徒步前往大稻埕贩售。有句俚语「两顿星,一顿煎」,正是意指渔夫披着星空出门,日正当中、被艳阳煎到眼冒金星仍未停下脚步,直至隔天又见满天星斗,才得以歇息。
兴许是感受到眼前的毛头小子不是纯粹来旅游,而是真心想深入探索金山与蹦火仔的文化,点燃了卓清松的热情,他讲得更加起劲,一路上知无不言。
我们沿着磺港渔港漫步,朝着对面的鱼路古道前进,边走边看船说故事,「别低估这些小渔船,这一艘至少要六、七十万起跳,行情可不输国产车!」又或者讲述起令人惊嘆的民间信仰,「你看这船头尾,相传龙王是海中地位最高的,昔日渔民造船便以龙为意象,磺火船前方的两撇弧线及饱满圆点,分别代表龙的嘴巴与喉咙,象徵渔船能顺利乘风破浪、平安归来……」我出神听着有些可爱的信仰生成故事,背后所代表着的,其实是早年渔业的险峻哪!一次出航、需要付出的成本及代价,远非科技进步的现代生活可以想像。
「来了,阿凯来了!」双眼方才不舍的从船身离开,便又紧循着卓清松的视线望去,一名头戴渔夫帽、身穿宽松的卡其色T-Shirt搭配深蓝色短裤及凉鞋的少年骑着机车迎面登场、缓缓停下来和我们打招呼,他正要去帮忙载晚上给娱乐船的BBQ食材,旋即加速油门离去。
简士凯,在地人口中的「阿凯」并非一般的海港少年──他是全臺仅存一艘的磺火船火长,不仅在黑夜里领着富吉268号在茫茫大海寻找鱼群,更领着濒临失传的蹦火仔文化贴近人群,试着让身怀的技艺不成为世人的记忆。
卓清松看着简士凯的背影,感慨阿凯真的是傻瓜,读到大学毕业居然想不开、回来接火长,语气难掩对年轻人的疼惜与不舍。他说自己虽然也很孝顺,但假如父亲要求自己接火长,断是无法答应的,只因他容易晕船、身不由己。接着开玩笑不晓得阿凯是不是带衰,六年前他一回来接手父亲的渔获事业,金山便接连发生两次大灾难。2016年3月10日北海岸、十八王公一带因发生「德翔台北号」货轮漏油事件,当时整个海岸布满了油污导致生态浩劫,潮间带恢復需要三年以上。那时即便有鱼,渔民也不敢抓,不仅黑油难以洗净、网子易耗损之外,别的鱼吃了沾上油污的青鳞鱼也有致命危险,养殖业者自然不愿收购;2017年6月2日,当地人称「白素贞回金山」的一场天然灾害,暴雨狂袭、水淹金山。卓清松返乡工作十几年了,从未遇过淹水这么严重,菜市场也全都淹没,那次大量淡水灌进海中,直接造成海水淡化。
「如果你的栖息地或生活环境被破坏,你会怎么办?」
「直接搬家!」我毫不犹豫道。
「所以鱼很聪明也会搬家。那两次灾难的代价就是磺火船整整六年都抓不到鱼。」卓清松指着全胜2号和明顺8号:「你看,那两艘也是磺火船,但没人要接手,也没人愿意买,就一直停留在那了。」
极盛时期全年都是鱼季,上百艘磺火船在淡金公路沿岸随意抓都有鱼,一个晚上渔获量曾高达886篓,每篓60斤,一夜得折返三趟。老一辈的火长出海前还会和船员相约至诊所打营养针,钱都来不及赚,哪有閒工夫吃饭;然而过去几年,磺火船一个鱼季(四个月)加起来,总量竟不超过200篓。现实的浪潮不断朝着渔民袭来,渐渐的,磺火船仅存四艘。经歷两大灾难衝击后,其中的三艘找不到人手,只能含泪选择放弃,如今简家的富吉268号,是唯一仍在运作的磺火船。
捕鱼七十年的退休老火长卢秀雄提及,早年每名船员每个月平均可赚取快二十万元,但青鳞鱼鱼期一年比一年短,渔民的蹦火之路只会更加艰难,毕竟磺火船每趟出海皆承载了六、七个家庭生计;辉煌时期渔获成绩同样斐然的火长李克通,2015年自觉年事已高、体力大不如前,加上抓到手软,钱却没赚多少,最终也不得不忍痛熄灭手中的火把。
「 阿凯是真的很努力在耕耘蹦火仔文化,如果不是他的坚持,现在的人想要了解就完全看不到了,所以大家一定要给他支持、帮他多宣传!」卓清松的语气及模样,彷佛在向我拜票,恳请惠赐这名有为青年一个机会,好让他把全球独家的磺火捕鱼技法传承下去。
卓清松讲解完鱼路古道,简士凯亦恰巧回到富吉268号上,正与数名年长的海脚忙着准备稍后出海的作业,包括补充磺石、确认电石桶的安全状况、检查连接水桶与火把的导管是否完好,以免发生气爆。
磺石又称「电石」,为磺火船的火把燃料来源。金山盛产硫磺,导致许多人误以为当地渔民是就地取材,但其实磺石并非硫磺,更不是天然产物。早年都是向南方澳或臺北的商号购买,臺湾目前已停产二十年了,只能自中国进口,每桶120公斤重,售价约一万台币。每趟出海至少需要30公斤,光磺石成本一趟就大约三千块。
「想想,如果金山产磺石的话也是满恐怖的,整座山在下雨的时候就爆炸了吧?」卓清松向简士凯索取一块为我示范,此刻按下打火机丝毫不见任何火花。淋上些许矿泉水后,磺石便开始冒烟,代表产生了易燃气体乙炔,再轻轻一按下打火机,火舌旋即窜出。若想助长火势,反需谨记遇水则发的道理,显然水火不容的道理并不适用于此;磺火船上设有电石桶,两侧分别连接水桶与火把,水流入电石桶内产生的乙炔会快速流入导管,火长一点燃火把时,便会瞬间产生强光火焰,连带「蹦!」一声巨响,一连串的动作诱发趋光性鱼类跳出海面,此时正是下网、将鱼群一网打尽的黄金时机。
这也是为什么磺火船出港前,放水仔必须再三检验电石桶,毕竟稍有不慎就容易发生憾事;退休火长卢秀雄回忆,几十年前他跟别人的船至南方澳抓鱼,磺石的母火点着之后大伙决定趁空檔小歇片刻,没想到有名在甲板上补眠的海脚不小心踢到水的开关,导致水不停流入电石桶里,引发乙炔气爆,有人当场被震到海里去,连遗体都不见影。若说磺火船每趟出海,都是拿命在与老天爷豪赌也不为过。
■海面逐光
法规明文规定必须考取船员证才能上渔船,即便再渴望登上富吉268号、近距离研究传承百年的捕鱼技法,也只能乖乖搭乘娱乐船、和游客们一同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远观磺火船作业。
曾有游客询问卓清松能否保证当晚一定看得到鱼群,他反向对方索取两枚铜板、好让他掷筊问苍天。「有没有鱼一来靠天气,二来靠运气!如果有旅行业拍胸脯保证一定看得到鱼绝对是骗人的。青鳞鱼又不是临演,你call牠来就来。」启程前,卓清松不忘帮游客打预防针,不论出场的青鳞鱼数量多寡都当作赚到。这次和青鳞鱼无缘也不要气馁,下次再来碰运气,大家出来搭船旅游图的就是欢喜赏玩,放下得失心,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快乐。如此乐天的想法,我想亦适用生活的各种航线上吧!
似乎是不希望从中部专程前来的我太沮丧,他随即补充近期鱼况都不错,加上当日天气晴朗,应该不用太担心。近一个月他带领的观光团,团团皆喜得青鳞鱼赏脸,除了一艘摄影团包船,专业的摄影师们没能成功以相机捕捉鱼群,无疑印证了参与蹦火仔,运气实在凌驾于技术之上。
傍晚六点多,由简士凯带领富吉268号率先出港寻鱼,站在船头的他还特别向娱乐船的游客挥手、示意晚点海上相会。旅人们把握停靠在港边的时光,在甲板伴着徐徐微风享用BBQ与小卷汤麵,补充能量来迎接入夜的重头戏。
磺火船上,火长等于船长,为整艘船的灵魂人物,一肩扛下在茫茫大海找鱼、点火吸引鱼群以及抓准时机发号施令下网的重责大任。然而简士凯现在最大的压力,不是渔获量是否足以负荷海脚们的生计,而是不希望让游客满载失望而归。毕竟火把燃起来那一刻,倘若不见青鳞鱼在船边相伴,尔后人们再来金山观看蹦火仔的意愿自然会降低。(待续)
个人简歷
笔名Yama,1988年降生台中,看似男童的中年妇女。大疫之年开始投文学奖,自小品文和散文练起,喜获后山和林荣三等文学奖;去年转战报导文学犹如发现天命,连得梦花文学奖、玉山文学奖,并蝉连两届磺溪文学奖首奖。
得奖感言
感谢时报文学奖肯定,也谢谢没有放弃百年渔法的简士凯火长,还有埋首写作到天亮的自己。即便背着黑夜,我想我们都会继续燃烧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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