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前文〈五之十五〉刊出后,关于民主政治的问题,笔者认为张宪义博士去国近33年,和台湾的民主政治发展脱节,张宪义博士回应:「一般情况下,我不会在此部分进行回覆。但是,统独与民主政治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回覆如下:正是因为离开了33年,我不受红蓝绿政治意识形态的绑架。民主政治应该可以交谈和争论,而统独不应该像战斗,直到我活你死不可,像反极权、爱中、反霸凌、爱美、反军阀、爱日、反台独、爱民进党、反权贵、爱国民党等等情绪化反应。现在两岸内战己是歷史!台湾代表着一个(部分)中华,大陆代表着一个中国,我们应依靠两岸中华民族的智慧,以武促统不如以诚谈和,让歷史爱的洪流,随时间向前行。希望我们的孩子将看到一个和平统一的中国。」张宪义博士的爱心感人,他认为我们的下一代能够看见中国的分裂问题可以获得和平的解决,笔者则希望能够更早一点,让我们都能够看见这伟大的场景。然而笔者要提出,我们民族对不同意见、不同背景的人缺乏同理心和倾听力,往往形成「我对你错」的固定心态,而且一般是不自觉的。这样的问题主要来自于传统文化中习惯性的「好人坏人」的僵硬判定模式以及近代以来长期的党化教育,笔者认为要改变或改善这个模式,我们必须非常地努力学习超越现状。

许倬云院士回应有关丁大卫与美中台关系议题,许院士说:「丁大卫是我好友,君子人也。中美关系中,台湾地位模糊,只能是ambiguous,现在双方都寻求『扶正』,是逼得北京动手也。」丁大卫从1979年1月16日在华府注册「美国在台协会」(AIT),到1987年初,担任董事会主席前后8年,自1987年1月到1989年底,转任台北办事处的处长。一直到1995年,丁大卫一直是该机关的受托人(trustee,受国务院委托的机关代理人)。从1979到1995年,前后近17年,可以说丁大卫是美国与中华民国断交后,受美国政府委托的台美关系维护者,地位非常重要。丁大卫于2013年过世,不知道台湾官方和媒体有没有做出适当的反应。我们注意到丁大卫卸任「美国在台协会」trustee的1995年,是一个敏感的一年,之前1994年新党成员郑浪平出版《1995年润八月》,造成台湾社会恐慌。没想到,1995年6月7日李登辉总统访问美国(丁大卫应该多少参与其中),因应美国公开向中华民国示好,中共在7月下旬先后对准台湾富贵角北方70海浬发射六枚东风15短程飞弹,同时进行军事演习,到1996年3月,美国出动两艘航母舰队前来巡防,时任参谋总长罗本立下令中山科学院,将天弓二型飞弹,改装为地对地飞弹,准备对大陆予以反击,两岸之间战云密布。这就是1995年至1996年的「台海飞弹危机事件」。我们注意到,1996年以后,美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关系开始质变,台湾夹在中间,在国民党执政时,两岸关系缓和,民进党执政时,两岸关系恶化。许倬云院士说「中美关系中,台湾地位模糊只能是ambiguous(暧昧),现在双方都寻求『扶正』,是逼得北京动手」,所谓「双方」,即是美台,所谓「扶正」,即是恢復美国与中华民国或台湾的正式外交关系,由此中共不得不採取军事行动。

本文:

以下资料摘自郝柏村的《八年参谋总长日记》,(天下远见出版,2000年),笔者在每一条相关日记记载后,做出自己的意见。前文〈五之十五〉,叙述至1985年11月4日。

1985年大事记(续)

11月5日,今天为访美最重要的一天。上午七时到美国防部联合参谋会议主席克劳上将官舍早餐,作陪者陆战队司令凯利上将,我方为温哈熊及叶昌桐,谈话于八时结束。余谈话要点为增强反潜能力PFG七获得之重要性,及中美实质军事合作关系延伸至年轻一代,加强年轻一代军人相互交流的重要性,克劳上将反应良好。

十一时,与美国防部长温柏格在美军俱乐部会议,我方参加代表为钱代表、温哈熊、叶昌桐,美方参加者助理部长阿美他琪、副助理部长凯利及丁大卫,时间只有三十分钟,余重点说明:一、我以实力维持台海和平的决心;二、我五十万常备军与三百万后备军人;三、三年来军售作业制度化及实质进展,尤以IDF案M四八H案,建立减少美方困扰的模式;四、增强反潜能力PFG七获得之重要性。温柏格反应积极。

温柏格谈菲律宾的局势,美希望马可仕能儘快进行改革,余告以菲局势不是军事能解决的,必须政治经济社会全面改革,二十年前,菲曾参考我土地改革办法,但并未实施。至于我在台湾基地,随时可供美军必要时使用,吾人不但维持现有基地良好状态,并加强东部空军基地地下化的建设。

晚间丁大卫在Wonair堡以晚宴款待,凯利夫妇、李洁明夫妇均参加。丁大卫除重申中美关系推展的五点原则,今日又增加两点为七点要领,余深为同意。余指出,只有在台湾的中国人,代表中华文化与中国人的哲学。

(当时温哈熊是联勤总司令,叶昌桐是海军出身的副参谋总长,位阶都比果芸高,但是谈军售,驻美採购团长果芸不在场,总是不好,而且如果果芸认结识克劳上将,帮助一定很大。

此处关于台美国的军事关系应及早延伸至年轻一代军人是正确的。在1982年美中「八一七公报」以后,经国先生即召见高级决策人员,商讨对策,其中为了突破「八一七公报」,我以重建中华民国与美国的长期军事实质关系为目标,其中包括:一、提出十年军售需求计画;二、自力发展高性能武器所需技术支援;三、军官赴美受训提升,双方友谊伸至下一代;四、与美太平洋总部的联络关系。(《郝柏村回忆录》,页294)不过,笔者出身军人家庭,可以说,当时1980年代台湾的军人生活水准偏低,一个普通上校月薪不过三、四万台币左右,合美金一千多元,且不少眷村尚待改建,各方面条件实在不能和美军上校相较,如何相互交流?笔者犹记大陆抗战时期,我军统局与美海军情报单位合作,共组中美合作所,结果戴笠将军没办法处理双方生活条件差得太远的问题,只有让中国人和美国人分开居住,分开饮食,当时一个美国士官的饮食经费是我军官十倍,他们一个人吃的一片牛排,我们可以用来炒出辣椒豆干牛肉丝给一个排,也就是三十个人加菜时吃。我士兵骁勇善战,然需编织草鞋,美军官辄穿皮夹克、皮靴,英姿焕发。家父告知当时美国人犹如中国人心目中英雄。郝柏村二十年前在台湾电视节目上回忆抗战中期,他还是低级军官,负责过拉夫任务,编起破破烂烂的部队,全都是大孩子,大家都没有吃饱过一天,子弹一个人平均只有六发,什么样的枪都有,国造的、苏联的、日本的、捷克的,每天都有逃兵,日军来了,坦克飞机大炮一起轰,咱中国军人、老百姓死伤惨重,能跑就跑。当时共军在延安更苦,共产党胜利以后宣传抗日战争是他们打的,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打的?中科院前资深同仁刘锡辉先生在民国38年秋在老家广东被胡琏部队拉夫至金门,适逢共军来袭,刘锡辉立即被编入战斗序列,他当时还穿着被拉夫时的老百姓便服,手上枪也没有。然是役共军惨败,死伤四千余人,史称古寧头大捷。笔者回忆这些事,是说不管台湾、大陆,我们的军人要和美国军人、欧洲军人建立实质关系,我们的生活条件和语言能力都要有计画地大幅度地改善。

郝柏村此次访美,海军方面希望能够达成二代舰採购案,目标是PFG七-美国派里级巡洋舰,价格昂贵。后来我海军建军成功级巡洋舰队,实际情形尚需进一步了解。

国防部长温柏格谈起谈菲律宾的局势,并希望菲总统马可仕能儘快进行改革,说明美国已经认为马可仕的执政有相当大的问题。三个月后马可仕于1986年2月25日其总统就职典礼上遭群眾大规模包围抗议,眾叛亲离,全家搭乘美军直升机离开,最后流亡夏威夷,1989年过世。美国支持过之不少反共政权,由于长期执政,弊端甚多,民间反对力量积累日益强大,终被推翻。笔者不能确定温柏格提起马可仕,其中有没有意味着国民党政权在台湾有相应的情形,因为之前几年台湾发生了几起很麻烦的命案,带给国民党相当困扰的形象问题。

丁大卫对郝柏村建议之中美关系推展的七点要领:一、低姿态;二、坚持;三、渐进;四、忍耐;五、经常接触;六、保密;七、信心。(《郝柏村回忆录》,页295)1982年的美中「八一七公报」限制了美国销售军事设施给台湾的范围。当时雷根总统于发表公报给蒋经国总统六大保证:一、军售没有终止的期限;二、军售不与中共磋商;三、关切台湾问题以和平方式解决;四、美国对台湾的主权问题立场不变;五,台湾问题的解决是中国人自己的事,美国不介入;六,美国不压迫中华民国接受中共和平谈判。最后一条,明显汲取1945年到1947年马歇尔来华调停失败,影响国民党失败的深刻教训。(《郝柏村回忆录》,页293-294)雷根总统是歷年来对中华民国最友善的美国总统,而如郝柏村所感受,负责台湾关系法具体实现的丁大卫理事长是忠诚的,也如许倬云院士评价丁大卫「君子人也」。笔者认为,在雷根总统1982年的六大保证和1983年、1985年丁大卫提出的中美关系推展七点要领,让暴风雨中的中华民国的领导人可以有依据、有方法地带领台湾逐步走出颠覆的危险。我们回顾丁大卫的「七点要领」,其中重点在于「不要灰心」与「不断努力」,而实际的做法在于「经常接触」,见面三分情,洋人亦不例外-笔者按)

11月5日,威塞上将到四季饭店与余共进早餐,谈及他今年元月访问大陆所见,其要点为:一、见过张爱萍、杨得志;二、北韩如果向南韩进攻,美国一定会摧毁北韩;三、美国希望长期维持台海地区稳定及和平,中共曾经谈到希望解决中国统一问题,威氏告知台湾的生活水准比大陆高出很多,如果大陆能赶上台湾的生活水准,才有谈判的身价;四、渖阳与哈尔滨的工厂工人在华氏零下三十度工作,竟无暖气设备;五、参观中共一九六机械化师,装备老旧,战术呆滞,但人员表现不错;六、在上海参观中共海军,似乎很少出海,电子装备非常简陋;七、目前中共师长平均为四十岁,团长三十五岁,营长三十岁,部队相当年轻;八、越战最大的输家不是美国,而是中共。

(威塞上将在大陆所见相当有意义,整体而言,1985年的中国大陆还是相当落后,内部的干部和人民对外所知有限。然而,中共在这样的情况下,向美方表示「希望解决中国统一问题」,说明这不是中共的意识形态,而是民族主义与民族情感,至于谁穷谁富,不是根本问题,谁都有穷的时候。问题在于大陆老百姓可能已经习惯了共产党的统治,在长期封闭的环境里,以为台湾方面也应该可以适应共产党的领导和管理方式。另一方面,1980年代是中国大陆最自由的十年,文革以后,中共也在思考以后的方向,民间知识分子和一般平民也希望中国能够走上一条新路,所以当时大陆出现各式各样的文学、艺术作品。但是,在这个看似活跃的政治与社会氛围下面,有两个伏流在彼此衝击着,一是民间反思解放以后的共产党种种的问题,一是基本教义派(大陆翻为原教旨主义)共产党的准备反扑,消灭一切反对共产党执政的思想和言论,最后形成1989年的天安门运动,也就是「六四事件」,整个翻覆了中国往更政治开明的方向发展的机会。这些现象,当年大陆的知识分子都非常清楚,因为他们都在里面,但是美国人去中国大陆能看到的只是表面,包括多年来台湾的国民党高官去大陆亦然。六四以后,中共痛定思痛,邓小平1992年南巡,大陆开始真正的经济方面的改革开放政策,中国的经济科技发展才蓬勃开展。今天的中国大陆其实和1980年代,有不同与同的地方,不同的是中国的经济和军事能力大幅成长,达到世界上与西方和日本平齐的水平,这方面我们必需肯定其努力与成绩。相同的地方是民间社会仍然盼望有更自由、民主的政治环境出现,并不是老百姓吃饱了、有车开,就不需要自由的思想和言论了。这些情形,笔者认为美国并不实际了解中国人的问题和需要,不少人以为打倒了共产党,中国立刻就重生了,这是不正确的。中国人需要的是缓和的改变和进步,不是革命,因为已经革命七十多年了。至于中共是否可以提供大陆人民的如此需求,笔者认为中共必须如此。目前大陆似乎有极左的政治气候,其实其中主要的部分是美国需要改变美国,以重新领导世界而制造出来的,美国了解如何让共产党被刺激地往左转,中共也因为受到自身歷史和文化的制约,不得不随之而起。但是,笔者认为这不是坏事,中共确实需要彻底地反思自己的基本立国精神和作法,目前是一个转捩点-笔者按)(待续)

(龙城飞,原名杨雨亭,台湾师范大学歷史学博士)

#郝柏村 #史话 #龙城飞 #专栏 #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