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传媒简秀枝专栏】千呼万唤始出来的黄土水(1895-1930)《甘露水》终于回娘家了。像是失联多年,受尽屈辱的女儿,遍体污泥地回到娘家,但她依旧抬头挺胸,没掉半滴眼泪,但看到娘家人眼里,心如刀割。
心疼不已的娘家人,全面展开修復救援大作战,经过185天,小心翼翼、细心温柔的修復过程,不厌其烦地採取科学比对,国际专家串流,但依旧清除不掉那陈年墨渍,彷佛为黄土水一生为艺术,承担了世间纷扰与苦难。而那些陈年墨渍,正也烙印着部分人性的自私偏颇,同时凸显早年台湾美学教育的严重不足。
《甘露水》是黄土水极少存世见的大理石遗作,更是史诗级的创作,在台湾美术史上举足轻重。创作于1919年至1920年间的《甘露水》,曾入选第3回(届)日本帝展(帝国美术展览会),连日本皇室也对该作品相当感兴趣,曾在东京和平纪念博览会台湾馆展出。
1930年黄土水逝世后,家属于1931年把500公斤重的「甘露水」,协同其他作品,载运返回台湾,由台湾教育会馆收藏。日治时期结束后,台湾省临时省议会迁往台中,《甘露水》却在1958年辗转南移,走上飘泊命运,虽然受到外科医生张鸿标家族安置,1974年起诡谲的社会氛围下,张家人于是把《甘露水》封藏于家族经营的工厂,近半世纪,带着恶墨泼洒的阴森痕迹,长眠黑箱中。
北师孕育早慧才子 黄土水遗作回娘家
2021年是黄土水《甘露水》入选帝展100周年,冥冥之中,彷佛有一股力量在推动。今年4月底,果然时来运转,「对的人、对的时局」总算出现了。张家后代在辗转的沟通连繫之后,同意「无条件」捐赠给国家,让「甘露水」终于重见天日。
今年5月11日《甘露水》慎重其事运抵北师美术馆,正式回到娘家。北师美术馆与东京美术大学校友森纯一,组成修復小组,进行专业修復。今年9月,并在总统蔡英文见证下,张家后代张士文与文化部长李永得正式签约,交付国家典藏。
黄土水创作《甘露水》才24岁,前后耗费2年时间,1921年即入选日本第三回(届)帝展,成为他个人在1920年以《山童吹笛》入选第二回(届)帝展后,再度入选的旅日台湾艺术家。
当年喜讯传出,黄土水远在东京、台北的师长与亲朋,同感骄傲。翌年《甘露水》又受邀在日本东京和平纪念博覧会台湾馆展出,写下空前纪录,证明当时日本皇室与学术界,一併对《甘露水》给予高度评价与肯定。
黄土水是台北艋舺人,最早进入艋舺公学校就读,那是利用艋舺祖师庙厢房当教室,才就读一年,从事手车仔(人力车)的父亲黄能过世,即搬回大稻埕,转读大稻埕公学校(即今太平国小),接着进入台湾总督府国语学校(即今教育大学,北师)。
森纯一林曼丽 东大校友情 找专家作实验洗刷恶墨痕
11月11日是北师美术馆对《甘露水》进行专业修復后,首度公开亮相。国艺会董事长林曼丽与日本修改復专家森纯一,共同主持记者会,说明尘封半个世纪的《甘露水》的修復经过,以及抢修过后的顏容变化。
对黄土水来说,北教大(北师)就是他的娘家。而在该校任教职超过30年,也是北师美术馆催生者的林曼丽董事长,感触特别深刻,当看到创作完成100年的《甘露水》,在尘封半个多世纪,回到北师美术馆,有如飘泊在外的女儿回娘家,心情的激动雀悦,不可言喻。
然而,风尘仆仆的女儿回娘家,外观看起来没什么损伤,但是满身的尘埃墨渍,尤其当年被恶意泼溅在私处陈年烙痕,让人不忍卒读。天下母亲都一样,看到疲惫女儿,受到如此重伤害,几乎撕肝裂胆、心如刀割。
于是北师美术馆与日本修復专家森纯一,即刻组织修护团队,自今年5月11日《甘露水》进馆算起,迄今正好满6个月,但歷经半年(185天)的专业修復处理,杂质尘埃可以去除,让作品情况看起来好上非常多,而作品私处,为恶意泼洒的墨渍,已经完全渗入大理石结晶体,顽强牢固,难以除卸,这个有如江湖恶梦的烙痕,挥之不去。
恶墨攻击,早在半个多世纪前,试想50多年来,每天裹着恶墨长眠,那种屈辱的感觉,非笔墨所能形容。但作品中,少女微扬的额头,温润的顏容,加上半开眼神,依旧不卑不亢,挺住所有的攻击与苦难,让人更加不舍,让天下母亲共掬一把辛酸泪。
同样留学日本,花了十年时间才取得东京大学博士学位的林曼丽,对于就读东大(前身:东京美术学校)前辈黄土水作品的遭遇,于公于私,都希望尽最大的努力挽救。
在林曼丽董事长眼中,异秉天赋,勤奋向学的黄土水,是千古少见的艺术奇才,《甘露水》在入选帝展奬正好相隔100年时间,像是命运中巧合,但彷佛是黄土水的自我挑选,更像当年忌妒英才而错抓奇葩的老天爷,迟来的正义安排,饶富禅意,倍添戏剧性,《甘露水》饱经风霜后,回到北师美术馆,像极了邻家如丢失女儿,歷经一番觅寻与等待,重回母亲怀抱,让北师美术馆上下,倍感亲切温馨。
因为疫情,从去年来台修復黄土水《少女胸像》,而一直留在台湾,目前在师大担任客座教授的森纯一,也觉得老天爷要他留在台湾,为学长的遗作,善尽修復责任,他责无旁贷。
铁胆墨水 蛇蝎行为 美学品味差 祼女神63年黒箱伴长眠伴污渍
森纯一针对墨渍成分,作了分析,他确认《甘露水》被泼洒攻击的墨渍,是「铁胆墨水」(Iron gall ink)。该款墨水,是植物鞣质与铁盐,混合配制而成,打从西元5世纪起,就被欧洲国家艺文创作者,广为使用。由于该款墨水为酸性,写在纸上,时间一久,会有腐蚀情况,《甘露水》被铁胆墨水泼洒超过半个世纪,已经完全融进石材的纹里脉络中,是否在大理石上产生化学作用,目前尚未确知,但就修復经验来说,极为罕见。
目前肉眼可见「甘露水」雕像私处,以及大腿内侧,仍烙印了淡蓝色墨痕。半年来修復团队曾和义大利修復师、台大化学实验室等联繫,尝试透过雷射、超音波、各种化学药剂去除墨水,但仍无法完全去除,是因墨水停留在雕像已经超过一甲子,污渍已被大理石吸入同化。
距离《甘露水》创作迄今,也超过100年,所以修復团队战战兢兢,一切修復尝试都必须以作品安全为第一优先,期待有朝一日,安全有效的去污妙招出现,可以再来处理,但现阶段墨水污渍只能淡化。
林曼丽有感而发,她说,那是一种歷史印记,是台湾人应该去记忆与反省的过程。
由于移除墨渍,深怕造成不可逆的二度伤害,所以修復工作,只能牛步化推进。为了清除顽强恶墨,他们透过专家研究了解什么黑墨的种类来源、推算泼洒时间,一切以歷史发展,与科学根据中,逐一作推敲。
主持修復工作的森纯一,不仅处理去年引起极大反响的《少女》胸像,也曾对中山堂的《水牛群像》进行修復,同时间也帮忙处理国立台湾美术馆所委托的《山本悌二郎》石膏像修復与复制,不但跟黄土水的渊源极为深厚,也公认是修復权威。
昨天的记者会上,森纯一说,同样是雕塑艺术家、身为修復师,以及东京艺术大学学弟的身份,他对黄土水的敬意,与日俱增。
一战后日本求振兴需要勇士魂 黄土水一心求艺术颂扬东方美
森纯一说,日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1918)中,因为军需等因素影响,经济出现呈现畸形发展,当一战刚结束,日本就爆发了1918年经济危机,虽然在朝野努力作了调整,让翌年情况略有回升。但1920年春,再度陷入了新的经济危机,日本经济从此一蹶不振,陷入了歷时10年的长期萧条。
森纯一解释,在那种经验萧条、社会动盪期间,日本社会普遍产生「国强民富」的期待,对于男性表徵创作,给予较高期待,就算是祼体作品,比较崇尚力量表徵的男性胴体,女祼创作在当时,极不被看好。
然而,像黄土水的《甘露水》却跌破眾人眼镜,一丝不挂的正面裸女,却能突破社会氛围,获得评审青睐,足见作品的功力内涵的紥实,才可能异军突起。
身为东京艺术大学的校友,面对同校前辈黄土水的作品,森纯一感受到黄土水不同时期创作的进展,更对黄土水的天份与刻苦学习精神,感佩不已,在爱乌及屋的心情下,无不希望把修復工作,尽善尽美。
森纯一不讳言,《甘露水》修復过程2大挑战,一为清除近50年累积的灰尘污垢,二则修復被泼洒墨水的雕像私密处。
那些积累已久的脏污,并非一般表面清洁即可,而是要清除许多已深入大理石缝隙的有机物,相当麻烦,他甚至把墨水,滴在模拟的手部模型观察扩散情况,以帮《甘露水》找到回春机会。
森纯一修后过黄土水的《水牛群像》、《少女胸像》作品,对黄土水在不同年代,展现的风格特色,知之甚详。森纯一指出,雕刻《甘露水》的大理石,只是商业建材级的石料,内部杂质多,不是雕塑家所选用的,比去年修护的《少女胸像》,等级更低,造成目前《甘露水》的尶尬,先天不足(次等石材)又有后天失调(墨汁渗入结晶体太久),难以用物理方式加以去除,使得修復工作,倍增困难。
森纯一魂牵梦萦为学长 疫情中滞台迎来甘露水
据了解,半年以上,修復团队不断透过义大利修復专家,以及台大化学系相关专业人士协助,针对墨渍的去除,尝试多种努力,但成效有限。森纯一表示,修復团队,甚至以真空方式注入溶剂,试图深入结晶结构当中,用该方式温和移除墨渍,目前已经比原先情况,淡化许多,但仍可清楚见到墨汁痕迹。
由于配合文化协会一百周年纪念活动,相关的艺术作品展覧,已经排定于12月18日开展,展出期间,会先在作品上,以可逆的涂抹方式,先遮盖墨渍,之后再继续处理。
「黄土水一定不忍心让大家看到祼女私处的污渍,不管台湾或日本,这样的观赏文化,十分接近。」身为女性,又是母亲的林曼丽董事长,为黄土水努力救援把关。
林曼丽语带感伤地说,出身寒门的黄土水,1915年是在总督府民政长官内田嘉吉( Uchida Kakich)及国语学校校长隈本繁吉(Kumamoto Shigeyoshi)等人选拔推荐下,获得东洋协会台湾支部颁赠奬助金,并藉由作品《李铁拐》通过审查免试,方能进入东京美术学校雕塑科木雕部,跟随高村光云(Takamura Koun,1852-1934)及朝仓文石(Asakura Aragonite ,1883-1964)研习木雕,成为第一个留学日本学艺术的台湾学生,那是穷苦人家,一心力争上游,以艺术成就光耀门楣的典范,后人不能遗忘曲解这样的苦心。
在雕塑艺术的表现上,黄土水的自学精神,更让人敬佩。早年他在台湾,雕刻过不少木雕佛像,到了东京美术学校,也是进雕塑科木雕部,但黄土水并不自我设限,他自我抱负甚高,学习脚步不断。
课堂上以木雕作为正常学习,课余时间,他自学石雕。由于那个年代,包括罗丹(Auguste Rodin,1840-1917)在内的西方雕刻时潮,已经在日本漫延,黄土水有机会旁观到石雕艺术的资讯,以及观察石雕家的创作过程。
佛像木雕融合西洋石刻 黄土水自学有成展艺风
在拮据条件,有限盘缠中,只能选用比较便宜的建筑级石材,甘露水的创作,约从1919年开始,黄土水不但还是留日在学学生,而且前一年他的母亲黄施素。传出病危。他返台探视,不久就为母亲办了丧事。丧葬开支,加上台日往返,昂贵旅费,对黄土水来说,都是沈重负担。
返日之后,他衔悲创作,在不断经歷生离死别,例如,父母及大哥相继死亡的打击下,死亡的阴影,对他来说,如影随形,他深刻体会到人世的无常,以及生命的短暂,一路以来,彷佛都在跟时间赛跑,因此,他强烈希望自己要挑战大作品,用艺术创作经典,保守住他的艺术探索成果,更为后人留下他所走过的永恒。
黄土水买不起纯白大理石,创作《甘露水》,所需石材尺幅又大,成本更高,他只能选用带有纹路的淡黄色石材,而且是建材级的檔次,将就着进行创作。一分钱 一分货,次等石材,不只外观上,不够好看,该类石材质地也不一致,在进行雕刻时,较纯白大理石,更难驾驭,更费时费工。黄土水只能逆来顺受,一心抱着「化腐朽为神奇」的使命感,全力以赴,他不但把自己早年木雕心得,融入石雕创作,同时,他用心研究石材纹里,适时运用石纹,巧妙依纹里发想转译。
雕刻《甘露水》就是因为他看到石材上有如贝壳内部纹路,因此顺势把佛法中涅槃的理念,纳入造型,让祼女双手顺势垂放在贝殻状的石块上,秉气凝神,详和自信,盘起的髮髻,自颈部延伸到背部的唯美曲线,半开眼神,在在传达了大爱无边的深邃意涵,153公分的身高,标志着东方写实美感,不求取西方维纳斯。
女性之美,不但不强求西方维纳斯的高挑妩魅,还故意给了《甘露水》配上略带粗重的大婶脚掌,以凸显作品的通俗友善,是常民美学,脚掌边左右两边的吐沙贝殻,则让《甘露水》的内藴,呈现更多层次,深袤无涯,「次等石材,一等创思」,不但让作品,瑕不掩瑜,而且展现个性风格、无可替代的辨识特色,《甘露水》中,略为矮胖的东方女子,挺拔自信,婉约柔美,甚至傲视群雄,才有机会让黄土水再度入选帝展,嬴得桂冠。
然而,失亲远行的异鄕游子,孤独寂寞,暗夜哭泣,他靠着创作,忍飢受冻、疗伤止痛,更以《甘露水》神采,终结悲情,以反向思维,超脱逆境,那种伤感,也在黄土水的《甘露水》中,很容易被解读出来,有如进入马勒(Gustav Mahler 1860-1911)的交响世界。
死亡罩顶 孤寂守长夜 马勒木槌、送葬曲、抗悲剧 黄土水《甘露水》迎重生
马勒一生噩运连连,死亡气息,也长年笼罩,他透过乐曲,吐露心声,更在缠绵纠结的氛围铺陈中,作了对51年短暂生命的抗议,从不屈不挠的正面对抗,到最后以宗教高人般地回眸、告别,甚至把性灵完全升华,摘星取月,与宇宙万物同在。
反观黄土水,35岁就因盲肠炎延误就医,引发腹膜炎过世,他的命运更短暂,作息节奏更仓促,偏偏大理石雕刻,耗时耗力,求快不得,以黄土石在24岁到25岁创作《甘露水》,足见他的呕心沥血,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26岁让他摘得桂冠。
早熟慧黠的文青情怀,大胆创新的当代语汇,他完全无视周遭的保守,选择代表东方人体型的在地女孩,以最坦诚友善的赤身裸体,宣告了他的美学见解,更把具像写实,带出东方人高度,人性价值的宏扬讚颂,尽在其中。
值得一提的是,黄土水孜矻踏实,他借用西方雕塑观念技法,融入早年从佛像木雕,学得的东方美学精髓,投入吃力不讨好的大理石创作。那坦胸露脸的赤祼,已经远离风花雪月的情色暗示,以天地万物的纯洁之姿,表达沈稳内敛,那半开眼正是探望大千世界的窗口,完全不是西方艺术家,以匀称貌美的脸孔身材,表现视觉美学极致的维纳斯艺术,而《甘露水》是东方文化中,慈眉善目的观音佛祖,她无私无欲,传递人间大爱,,散发抚慰至情,守护着宇宙万物,歌颂永恒。
黄土水的《甘露水》,彷佛台湾女儿,承揽大半世纪的沧桑回娘家,恶墨之毒,人性之邪,让人无言以对。足足185天的修护工作过去了,恶墨依旧难除,但黄土水赋予《甘露水》祼女的善良正义,依旧让作品,昂首扩胸、不卑不亢。
台湾女儿带着沧桑回娘家 不亢不卑升华蜕变还仇家
《甘露水》不仅开台湾美术史先河,即使放诸1920年代的日本社会,也是难得一见的当代杰作,前衞创意视野,尽在作品的每一寸细节之中,髪髻下颈线的柔美,纤细敏感的背部线条,吹弹可破的肌肤处理,依然在作品百年后受到瞩目,实在是严术才子的神来之笔。
如今能够在《甘露水》创作百年之后,重现于大眾的眼前,相信对台湾社会必然带来全新而且全方位的影响,不管是重启学术研究角度,或者让艺术创作者对议题,展现多元构思与引伸,而与时俱进的文创发想,都是黄土水百年《甘露水》急于传达的时代语汇。
黄土水《甘露水》在修復告一段落,採取可逆性的处理,暂时掩盖墨渍,让作品呈现乾净、淸新的神态,欢喜面见社会大眾。这项展览,即将于今年12月18日至明年4月21日,先在北师美术馆展出,然后,移驾高雄美术馆,继续分享中南部民眾,让国人感受一百年前,黄石水创作《甘露水》的傲人成就,洞察人性的才华,以及广袤无私大爱,正是重整台湾美术史视角,继续发挥领头羊重要性的时候。
也许让已经逝世91年的黄土水,真正入土为安,放下对人世间的苦难、磨难、纷扰与牵挂,用《甘露水》的「半开眼」,登上「湼盘」佛境,更航向晴空万里的逍遥境域吧!
作者为典藏杂志社社长
照片来源:北师美术馆官网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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