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传媒须文蔚专栏】我六岁左右很着迷传记故事,母亲忙完家事,会在茶几旁读故事书给我听,其中提到一个伟人总有多个面向,就像「亚歷山大石」(Alexandrite)一样,不同角度把玩,会看见不同的光泽,甚至白天莹莹碧色,夜晚则会通透嫣红。我人生习得的第一个譬喻,很适合用来形容我的魔法妈妈,每个认识她美好的人,恐怕都只望见她的一个面向。

外公是福州长乐人,年少时带着一篮蛋,翻山去探望姑姑,回家时,全村遭遇海啸,潮水挟带着海沙衝击村庄,海浪拔木卷屋,妈祖庙一夜间全教沙石覆没,所有房舍残破不堪。外公遍寻不着家人,一夕成为孤儿,后来当木工学徒,很受师傅器重,要招赘,但他不肯,于是过黑水沟,赴臺工作,在云林北港落脚。

外公在1940年前后赴云林口湖创业,开家具行,在人生颠峰时母亲诞生。在太平洋战争末期,美军轰炸的战火威胁下,结束营业,回到北港,以精致细腻的手工艺立足于小镇,养育四女四男,母亲排行老三。

聪慧少女 差点习得少林拳

母亲自幼聪慧,身子骨很强健,据说她的外祖父王渊语是少林寺俗家弟子,有意教授她太祖拳,可惜遭到父母拦阻,没有传承到少林功夫。1953年7月母亲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云林县北港镇北辰国民学校,导师看重她的资质,到家中游说家长,希望能让母亲升学,可惜事与愿违。

少女时曾短暂担任过车掌,但因为会晕车,不得不放弃,后转至成衣厂车间工作,再学裁缝。俗谚形容福州人:「唐山过台湾,身背三支刀:剪刀、菜刀、剃头刀。」颇能说明母亲一双巧手源于基因中的艺术性格,她能打版、剪裁、缝制女装,也曾为我们两兄弟制作衬衫与校服。她曾很骄傲地说:「缝纫不容易,也不是说会就会的。」她一生最大的伤痛,就是外婆太早病逝,还有他最爱的四妹遇到夺命的车祸。她谨记对亡母的承诺,工余竭力照看四个年幼的弟弟。

1964年因为媒妁之言,结识时任空军上尉的须泽,两人很投缘,相隔两地,写了半年的情书,就决定订婚,并于翌年青年节结婚,新房在臺北市南机场(忠贞里克难街101巷10弄3号)竹篱笆内的眷村房舍。半年后的10月30日搬迁至臺北市空军焕民新村(罗斯福路四段119巷66弄10号),仅四坪大的蜗居,后先扩建厨房,再加盖二楼,楼地板面积也不过约莫14坪,吃饭、睡觉与起居都在一处。她说过:「下雨的时候屋子漏雨,只能拿塑胶布接水,再用水桶盛接水,生活真的很苦。」

有帮夫运 更是先生的守护神

有个奇蹟,就是母亲和爸爸近六十年牵手同行的岁月中,从来没有听闻过两人吵架,其中只要有人情绪激动,另外一人就会沈默且退让。我知道,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母亲崇拜父亲的才华与殷实,他也以一生的挚爱回报妳。

父亲常说母亲有帮夫运,或许是他疼爱母亲,不忍让她抛头露脸,出外工作,于是原本漂泊潇洒的父亲,收拾起下棋与票戏的兴趣,专注在事业的拼搏。父亲婚后一年就晋升少校,赴联勤财务学校财务科高级班进修,1971年升上中校,三年后就发布上校,任官令上还注记「超晋」二字,在空军主计圈传为佳话。可是父亲超越同侪的惊人成就,源于焚膏继晷的案头工作,严重伤害了身体健康,他是在病床上领到任官令,那年冬至,他突发心肌梗塞,医院发出病危通知,母亲失了魂地奔波于医院与住家间,天寒地冻,连自己穿凉鞋出门都不自知,直到一天回家后发现脚指冻伤,才发觉疼痛。

从此母亲成为父亲的守护神,她的心、眼与精神都在照护丈夫身上。父亲无数次突然晕厥过去,她用万金油、硝化甘油片或氧气筒,施展魔法,捏着他的人中,大声呼唤,总能把父亲从鬼门关拉回来,从未失手。我常觉得,母亲比父亲年纪小了13岁,但晚年健康状况远远不如,都是一心牵挂丈夫所致。

魔法打造天龙国大安区「透天厝」

在焕民新村一住快二十年,母亲发挥了神奇的力量,自己雇工营造房屋,把原本只有四坪大的小平房,改建成两层楼的现代建筑,加入了浴厕,我们不用跑公用厕所;装设了空调,我们再也不会因为溽暑,夏夜难以成眠。去年焕民新村办展览时,要我们回忆家中的摆设,策展人看完妳确认的装潢图,忍不住说:「须妈妈好像魔法师,妳们家简直就像小叮噹的魔法口袋,无所不包。」

这座位于天龙国大安区的「透天厝」,曾接待过来自北港与屏东的外公、阿姨、舅舅和好多表兄弟姊妹,在大伙升学考试、谋职或治病的关键时刻,来公馆挤一挤,就成为共同的记忆,我们两兄弟也就在四位舅舅的呵护下,长大成人。表姊也是乾女儿的琼月就说:「很怀念到臺北打地铺的岁月,尤其是二哥伟钊罹癌的一年间,感恩乾妈的接待,让我们一家人在最艰难的时刻,获得最大的平静。」

随着父亲事业的顺遂,曾经要大量在家中接家庭手工业,响应「客厅即工厂」的母亲,开始可以放下剪刀、针线与缝纫机,参加社区的土风舞班。母亲热心公益,担任过班长,带领社区的妈妈们,在电视台与国庆典礼中表演。她并建议长子文宏入大学后,加入「世界舞蹈」社团,后来文宏成为台湾推动世界舞蹈的中坚力量,其实都源于母命。

重教育与爱学习的大学生

母亲特别重视两个孩子的教育,所以我们两兄弟从来就没有看过连续剧,在黄金时段都在书房中写功课,或阅读课外书。哥哥从小就是资优生,特别是数学好,我则喜欢文学,一路跌跌撞撞,让母亲多操了不少心。记得升大学时,我只填了十个志愿,全是中文系。母亲竟辗转请托邻居薛莹莹老师,找到我高中老师简易打电话给我,要我改选法律系,简老师电话中说:「臺湾要民主,就要你这样的年轻人去读法律。」当时我19岁,竟感动于自己可以与台湾民主有关,放弃清大中文系,进入东吴法律系。

母亲总抱憾只有小学学歷,我和哥哥上大学后,她利用「空巢期」一路从弘道国中、延平高中的夜补校毕业。她珍惜读书的岁月,国中时获班级推选,参与全校模范生选举,最高票当选校模范生。国中补校毕业时,获学业成绩优良奖与全勤奖。在延平就读时,喜欢旅行与摄影的她,还得过摄影比赛第一名,毕业时也获颁勤学楷模奖。

母亲没有松懈,1994年开始攻读空中大学。空大考核严格,作业与考试不容马虎,我在一旁看,常感心疼。她喜欢心理学、文学和台湾民俗等课程,书架上一长列的教科书,见证了曾修习的课程为数不少。她屡次提到1995年「发展心理学」课堂上,颇受启发。有天在她的案前看见她抄了这段文字: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一种『 最好』的教养方法,也没有人在教养孩子时从没有犯过错。倒是另一位有名的人格发展心理学家提醒我们,在管教孩子让孩子渐渐学得自我控制时,切不可做得太过火而抹煞了孩子的自主性、好奇心、以及对自我能力的信心。

我当下落下眼泪。

母亲从不当面讚许孩子,如果我们在学校中有不错的表现,回家露出得意的神色,就会遭到训斥,希望我们更努力,不能有任何骄傲的心态。在成长过程中,我不免怀疑自己不受疼爱,总觉得一生的努力,很大成分是想赢得她一个肯定的眼神与微笑。从发展心理学上,她是「威权型父母」(她应当会说自己是威权开明型),因为阅读与学习让她填平代沟,开展出全新的家庭关系,这是何其幸福的人生经歷?她最后于2009年在空大肄业,总计十五年内修得学分102个,其中生活类42学分最多,人文与社会类各17学分,我整理她的笔记与成绩单,感到无比的佩服。

我一生都黏着母亲,结婚后和月珑住在家中三年,顺利取得硕士,接着攻读博士。就连自立购屋,她也希望我们住在隔壁,因此我和孩子就成了最幸福的一家人。予谦和安妤出生后,都由奶奶带大,连读国中时,都是奶奶煮好午餐,送到学校围墙旁,真是不可思议的福气。

让我一生都保有孩子气

老舍在《我的母亲》中写道:「人,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在,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这几年,辗转听到亲友口中,母亲对我的肯定,心里安定了,也更清楚自己拥有较强的耐心,以及对挫折的忍受力,那都是母亲给我最大的资产。读了老舍的文章,才知道年过半百,常常让孩子笑我孩子气,其实是母亲给我的另一个大礼物。

母亲罹患帕金森超过20年,是模范病人,药物控制得当,行动虽然偶而「冻结」,慢慢也会有忘东忘西的窘迫,但说话和饮食都一如常人。但今年三月因为跌倒,动了人工髋关节置换手术。随着新冠肺炎疫情升高,五月底开始,家中接连有人确诊,因此我和两个孩子也只能「自主管理」,不进屋,隔着门探望。

八十二岁的母亲在门内唤着:「进来啊!」

我们费尽唇舌解释,不得要领,还惹得她更忧郁,听照顾她的看护说:「阿妈想你们,都一直哭。」

好不容易解除列管,返家后,发现老妈妈状况不对,很像遭到武林高手点穴,说不出话来,连进食都有问题,每天昏昏沉沉,又适逢连假,无法门诊,真让人忧心。所幸安妤协助确认领回来的药,把漏了的药添上,没多久听见她大声说:「我饿了!」就像穴道解开一般,我们欢声雷动。起床后,眼睛也张开了,笑着看我们,还能自己喝汤,饭后还练习走路。

不料在六月初母亲竟然染疫,住院近二十天,数度急救,损害了心臟的功能。挂念家人的她挺过发烧与肺炎,返家十天,与我们最后团聚,最终因为一连串的发烧与不明的感染,再度住院,在睡梦中安详离去。

常提醒我们要感恩与惜福

我在整理母亲书房时,找到她在弘道国中毕业时代表毕业生致词的讲稿,她一笔一划慎重地写下:「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今天是离别的时刻,我们会抱着感恩的心情,永远怀念弘道的一切,并期许以所学,为社会尽一分心力。」确实在这个离别的时刻,母亲提醒我们要常常记得感恩与惜福,谢谢她人生一路走来,扶持她的亲友与邻居,特别是二舅舅无微不至的关怀,周乐齐医师在母亲病重时让她还能展露欢顏,表姊琼月、表哥昌明、乾姐惠群与小英的助念与钞经,曙明与曙星表姊多次的慰问,都让我们铭记于心。我想,母亲也应当会希望谢谢月珑,在哥哥和我在宜兰花莲教书的20年间,像女儿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与陪伴她每一天。

回顾母亲精彩与传奇的一生,确实如同宝石一样,折射出坚毅、真诚与慈爱的美好光芒,在泪水中写下的小故事中,让我和孩子们更清楚知道这个家庭的来时路,以及为何母亲会得到亲戚、朋友、邻居与晚辈那么多的祝福与敬爱,真不愧是予谦口中所说的「第一奶奶」。

丰子恺在失去孩子后,曾写下:「宇宙间人的生灭,犹如大海中的波涛的起伏。大波小波,无非海的变幻,无不归元于海;世间一切现象,皆是宇宙的大生命的显示。阿难!你我的情缘并不淡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无所谓你我了!」母亲离开后,我经常梦到她来交代我打扫与照顾父亲,我觉得她并没有真正离去,而是以更清明的智慧与精神看顾我们一家人。

期待在我们的悲伤与助念中,可以欢喜看着母亲重新牵起外婆、外公、大姨和四姨的手,回到少女时代,过着无忧的日子。

今日与母亲告别,法事完满,感谢亲友的慰问,大疫之年,不敢惊扰师长友人。妈妈不在家的这三个星期,我整理她的书房、照片与檔案,发现她有几项珍藏,代表着她所爱与荣耀:上万张的照片,纪录她深爱的家族、丈夫与儿孙;完整的教科书、成绩单、演讲稿与奖状,代表着她的荣光与成长,我就挑几个传奇的故事,介绍她不凡的一生,表达对她无尽的爱。

作者为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国文学系教授

照片来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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