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都像长江大河,滔滔不绝的流下去,但因为时间久了,长江大河里的许多污秽骯脏的东西,像死鱼、死猫、死耗子,开始沉淀,使这个水不能流动,变成一潭死水,愈沉愈多,愈久愈腐,就成了一个酱缸,一个污泥坑,发酸发臭。

说到酱缸,也许年轻朋友不能了解。我是生长在北方的,我们家乡就有很多这种东西,我不能确切知道它是用什么原料做的,但各位在中国饭馆吃烤鸭的那种作料就是酱。酱是不畅通的,不像黄河之水天上来那样澎湃。

由此死水不畅,再加上蒸发,使沉淀的浓度加重加厚。我们的文化,我们的所谓前生因,就是这样。

中国文化中最能代表这种特色的是「官场」。过去知识份子读书的目的,就在做官。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场」,是由科举制度形成,一旦读书人进入官场之后,就与民间成为对立状态。那个制度之下的读书人,唯一的追求标的,就是做官,所谓书中自有顏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读书可以做官,做了官就有美女和金钱。从前人说,行行出状元, 其实除了读书人里有状元,其他人仍是不值一文的工匠。那时候对其他阶层的人,有很多制度,不能穿某种衣服,不能乘某种车子。封建社会一切都以做官的人的利益为前提。封建社会控制中国这么久,发生这么大的影响和力量,在经济上的变化比较小,在政治上却使我们长期处在酱缸文化之中,特徵之一就是以官的标准为标准,以官的利益为利益,因而变成一种一切标的指向「政治挂帅」。使我们的酱缸文化更加深、更加浓。

在这种长期酱在缸底的情形下,使我们中国人变得自私、猜忌。我虽然来美国只是短期旅行,但就我所看到的现象,觉得美国人比较友善,比较快乐,经常有笑容。我曾在中国朋友家里看到他们的孩子,虽然很快乐,却很少笑,是不是我们中国人面部肌肉构造不一样?还是我们这个民族太阴沉?

由于民族的缺乏朝气,我们有没有想到,造成这样的性格, 我们自己应该负起责任?中国人的人际之间,互相倾轧,绝不合作。这使我想起了一个日本侦探长训练他的探员,要求他属下看到每一个人,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盗贼?这种心理状态用于训练刑事警察是好的,但是中国人心里却普遍的有这种类似情况:对方是不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好处?形成彼此间的疑惧,这种疑惧使中国人变成一盘散沙。

由于长期的专制封建社会制度的斲丧,中国人在这个酱缸里酱得太久,我们的思想和判断,以及视野,都受酱缸的污染,跳不出酱缸的范围,年代久远下来,使我们多数人丧失了分辨是非的能力,缺乏道德的勇气,一切事情只凭情绪和直觉反应,而再不能思考。一切行为价值,都以酱缸里的道德标准和政治标准为标准。因此,没有是非曲直, 没有对错黑白。在这样的环境里,对事物的认识,很少去进一步的了解分析。在长久的因循敷衍下,终于来了一次总的报应,那就是「鸦片战争」。

鸦片战争是外来文化横的切入,对中国人来说,固然是一次「国耻纪念」,但从另一角度看,也未尝不是一次大的觉醒。

事实上, 我们应该感谢鸦片战争,如果没有鸦片战争,现在会是一种什么情况?至少在座的各位,说不定头上还留着一根辫子,女人还缠着小脚,大家还穿着长袍马褂,陆上坐两人小轿,水上乘小舢板。如果鸦片战争提早三百年前发生,也许中国改变得更早一些,再往前推到一千年前发生的话,整个歷史就会完全不一样。所以我认为这个「国耻纪念」,实际上是对我们酱缸文化的强大衝击,没有这一次衝击,中国人还一直深深地酱在酱缸底层,最后可能将窒息而死。

(本文摘自《丑陋的中国人》/远流出版)

【内容简介】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四日,柏杨在美国爱荷华大学演讲〈丑陋的中国人〉,强烈批判中国人的「脏、乱、吵」、「窝里斗」以及「不能团结」等,归结到「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一种滤过性病毒,使我们子子孙孙受了感染,到今天都不能痊癒」,我们可以想像当场的震撼程度,从稍后在留学生群中引发的讨论,已经可以预知其演说内容终将引爆。

当吕嘉行的演讲记录分别刊载于香港(《百姓》,十一月十五日)、纽约(《台湾与世界》,十二月一日)、台北(《自立晚报》,十二月八日)、洛杉矶(《论坛报》,十二月十三日),「丑陋的中国人」乃扩大成为全球华人论争的焦点。

次年八月,此篇讲稿和另两场演讲的记录(〈中国人与酱缸〉、〈人生文学与歷史〉)、一篇访问稿(〈正视自己的丑陋面〉)及三十二篇杂文组成的「老昏病大展」结集,并收入二十篇回应文章,合成《丑陋的中国人》一书,在台北林白出版社出版,紧接着大陆版、韩文版、日文版、英文版纷纷出版,大约十年之间风波不断,海峡两岸都出有评论专书。

柏杨爱深责切,他说:「中国人,是一个迷失在浓厚酱缸里的族群,需要警醒」。是的,「丑陋的中国人」是二十世纪末叶知识分子在沉痛的反省之后,向自己民族所击出的一记警钟。

【作者简介】柏杨

河南辉县人。一九五○年起,以郭衣洞之名从事小说创作,为写作生涯之始。一九六○年代

用柏杨笔名为《自立晚报》及《公论报》撰写杂文,揭露中国文化的病态与社会黑暗面。一九

六八年三月七日,以挑拨人民与政府间感情罪名被捕,至一九七七年四月一日始被释放。出狱

后,续为《中国时报》及《台湾时报》撰写专栏,并曾赴多国发表演讲,引起强烈的迴响。其

作品类型广泛,含括小说、杂文、诗、报导文学、歷史着作、文学选集等,着作等身。

《丑陋的中国人》/远流出版
《丑陋的中国人》/远流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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