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冬天,救国团在风景明媚的日月潭,举办「中国青年文史年会」,其实就是一个以大专学生为主的冬令营。就在这年会上,我认识了静宜英语专科学校(后来改为静宜大学)的学生倪明华。

爱情足以使年轻人着迷,但对中年以上的人来说,只不过一句虚话;尤其是男人,事业居于无可动摇的第一位,爱情不过逢场作戏。可是,对我不然,这一场爱情,使我跟永培仳离,和整个社会作对。

婚后第二年,明华生了一个女孩,命名佳佳。明华因我的关系,学业中断,我不愿她为此抱憾终生,千方百计,甚至半强迫的,在佳佳三岁那一年,终于把明华送到中国文化大学夜间部就读。

明华进入中国文化大学后,读行政管理系,系主任是当时《中华日报》社长楚崧秋先生,给了她一个位置,主编《中华日报》的妇女版,这是一个令人称羡的差事。

一九六七年夏天,《中华日报》向美国金氏社订购「大力水手」连环漫画,交给家庭版每星期刊出五天。明华要我翻译,以我的英文程度,根本没有这个能力,但我却接下这份工作,因为漫画上的对话十分简短,更重要的是,又多了一份稿费。

「大力水手」漫画是连续性的,金氏社每次直接寄下两个月的稿件。大概十二月初,一天晚上,倪明华刚进家门,就接到《中华日报》的电话说,大力水手已没有存稿,明天一早,会派专人来取。明华这时候才紧张起来,一面坐下来赶工,一面催促我,一定要快点赶出译文:

「译稿完成后,请放到送稿袋里,我不再看了。」

「大力水手」是一个全球发行的漫画,没有政治色彩。可是,那一次的稿件,画的却是波派和他的儿子,流浪到一个小岛上,父子竞选总统,发表演说,在开场称呼时,波派说:

「Fellows.....」

就是这个Fellows,引爆使我毁灭的炸弹,我如果译成「伙伴们」,大难降临的时间或许延后,可是,我却把它译成「全国军民同胞们」,心中并没有丝毫恶意,只是信手拈来而已。译完后,蹑手蹑脚走进卧房,把它轻轻的塞进送稿袋,舒了一口气,上床就寝,没有一点恶兆。歷史上说大人物灾难发生之前,总会有点不祥的预感,这也恰恰证明,我不是一个大人物,只不过一个倒霉的平凡作家而已。

一九六八年元月二日,《中华日报》刊出这帧漫画,没有人注意它,连我和明华也没有注意它,它只不过是一个例行刊出的连环漫画罢了。可是,虎视耽耽的特务们像发现新星球一样,奔走相告;假如我的耳朵敏锐的话,会听到他们的磔磔笑声。

就在那年阴历年前后(二月初),救国团请各报记者登合欢山。我接受邀请,和倪明华像贵宾一样被招待;这是一次有趣的休假,充满了新鲜,还不知道大祸逼在眉睫。

我们一回来,《中华日报》就叫倪明华到报社去,告诉她说,调查局认定「大力水手」漫画挑拨政府与人民之间的感情,打击最高领导中心,在精密计画下,安排在元月二日刊出,更说明用心毒辣。尤其出自柏杨之手,严重性不可化解。

我被这项可怕的罪名吓住,一时间,头昏目眩。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特务会对我下此毒手,只模糊感到莫大的压力而已。

大约第三天,明华到《中华日报》,突然被调查局人员带走,那真是个冰冻的一天。

午夜之后,明华回来,我们离别虽只有一天,但心情却彷如隔世,她第一句话就说:

「事情很严重,明天会约谈你!」

就在三月四日,吃过晚饭,我在灯下交代后事,心神不寧,佳佳和她的小朋友华昌言在刚买的大型电视机前,坐在地板上看电视。调查局调查员高义儒先生和刘展华先生,按铃进来,要我随他们前往调查局谈话,向明华保证说,天亮以前一定把我送回来。

明华靠着窗子,面无表情的盯住我的背影。这是重要一刻,此次一去,就是十年。等我出狱后,房子已经不归我有,妻子已是别人的妻子,女儿虽然仍然是我女儿,但已变成另外一位少女。

(本文摘自《柏杨回忆录》/远流出版)

【内容简介】日本作家黄文雄先生曾引用日本的一句谚语,说我是一个看过地狱回来 的人,他指的是七O年代台湾恐怖时期我几乎被政府枪决。实际上,我不仅看 过,而是我一生几乎全在地狱,眼泪远超过欢笑。在写作途中,碧瑟常常把笔 放下来,凝视着我,叹息说:「您的灾难,怎么没完没了?」但我并不认为我 是天下最受苦的人,绝大多数中国人都比我更苦,这是民族的灾难,时代的灾 难,而不是某一个人的灾难。回顾风沙滚滚的来时路,能够通过这些灾难,我 比更多的中国人要幸运得多,使我充满感恩之情。 --柏杨

【作者简介】柏杨

河南辉县人。一九五○年起,以郭衣洞之名从事小说创作,为写作生涯之始。一九六○年代用柏杨笔名为《自立晚报》及《公论报》撰写杂文,揭露中国文化的病态与社会黑暗面。一九六八年三月七日,以挑拨人民与政府间感情罪名被捕,至一九七七年四月一日始被释放。出狱后,续为《中国时报》及《台湾时报》撰写专栏,并曾赴多国发表演讲,引起强烈的迴响。其作品类型广泛,含括小说、杂文、诗、报导文学、歷史着作、文学选集等,着作等身。

《柏杨回忆录》/远流出版
《柏杨回忆录》/远流出版
#明华 #爱情 #中华日报 #柏杨 #大力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