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传媒朱亚君专栏】脸书跳岀六年前的今天。重读一次,依旧激昂。在文字面前、在编辑台上,我希望自己永远保有一个单纯读者的感动。此心不渝。

你属于我所热爱的那个世界

故事有点长⋯⋯2015年4月我接下了马来西亚花踪文学奖马华文学大奖的评审工作。星洲日报办的花踪文学奖除了小说散文诗等竞赛项目之外,重要奖项之一便是针对过去两年已出版书的作家,以推甄的方式选出一位大奖得主。

接工作的时候没多想,一箱书稿远渡重洋寄来之后,我懊恼了:九本作品,七位入围者,这之中包括宝瓶的作者(出版与未出版的占了近半)、长期敬重的作家,只有一位完全没听过的入围了诗集一册。

我立刻去信:你们不应该找我评审的,这下手心手背我如何是好?星洲日报回我:我们信任你的专业的判断与公平性。然后给了个笑脸。

那一整个月,白日工作,夜里就浸淫在这九本书里。

几本书读过,终于翻开那本连作者名字都没听过的诗集,这是一前辈诗人从1967年到2013年,横跨了半世纪的诗选集——半本之后,我坐不住了。

啊一声站起身,在书房里绕圈圈,一圈又一圈,想找个人说话,述说我如何的被感动。我双手捧着书,站在书房中央,对着窗外暗黑的山影,一句句念出声来,心绪一再被软弱又被激盪起。

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我一直读到深夜,他一再让我想到辛波丝卡,没有晦涩的语言、没有复杂的意象,用浅显易懂的文字,勾勒出生命的点点滴滴。你不能用诗的技巧去评断他,这诗贯穿了一个人一生的记忆,从少年的激壮,青年对爱情的渴求,中年对政治现实的不满与讽谕,对马来西亚政治动盪的悲愤,到老年的安静的感怀。

这就是生命的姿态啊,有起有落,真实而痛楚。

他的诗,多次以「树」为意象,贯穿/支撑一生的诗风。在广为流传的〈要去流浪的树〉一诗中,希望挣脱束缚、生活在他方的树,远走之后破灭的破灭,等他拎着残存的鬚根回到故乡:

所有的树/被当前的景物/掩脸,震撼/大声痛哭

在另一首〈稻草人与他的火葬礼〉,他写着:活着/每一天/都是受难日

我读到最多的是诚恳,再不能够的诚恳、用生命创作的诚恳。这不只是一个人的诗自传,也刻划的每个人的人生歷程。

我读着,感受到人生的沧桑,同时感到阅读诗句的欢愉。是的,是欢愉,纯粹的欢愉。多年之后,我相信我还会深刻的记忆着这奇妙的夜晚。

上网查查诗人黄远雄是谁,讯息太少像是凭空冒出的文人,从简略的作者介绍里,我知道他做过香菸推销员、土地测量员、铁工焊工、建筑承包商,也曾背着背包徒步两个月,走遍马来半岛11个州府乡镇,亲歷1969年种族暴乱后,满目疮痍的家园。他不与文坛交际,彷佛素人一般默默创作。倒是找到了他的脸书,我激动得按下加友邀请,转瞬又后悔,怕暴露了秘密评审的身分,但我实在无法克制自己的激昂。

七月中旬,在颁奖典礼前一夜的秘密评审会议上,黄远雄遭遇了另外一位强劲对手黄锦树,投票过程败下阵来。

回到旅馆,失眠到四点。心下感到遗憾,不是好坏的问题,是这样以生命篆刻的诗集,没有第二个得奖的机会了。黄远雄没有另外一个50年可以成诗集。

隔日盛大的颁奖典礼上,我和「马华评论界第一剑」张景云老师一同上台揭晓这个奖项,公布黄锦树得奖之际,我一面为锦树高兴(锦树明年有本小说在宝瓶),一面告诉自己典礼一结束,就要去找黄远雄说话,就说一个小读者的心情也罢。(舞台上灯光有如演唱会般耀眼,我甚至找不着他也许落寞的双眼。)

没想到典礼之后,司仪要评审全体上台接受献花拍照,七荤八素摆弄一番,等我回到座位,黄远雄已经离去。

我只有三秒钟的停顿,立刻转身请诗人沙禽老师帮我拨了个电话给黄远雄,得不得奖是小事,但是我一定要向他表达敬意!我多年编辑,深知作家有多么寂寞,他们要的不过是迴响:茫茫人海中,有人读了并读懂了那掩埋在文字中的心绪。不能让这个秀异的老诗人这样落寞开几百公里的车回家。

电话通了,我不是个评审,只是个小女孩般急切的说话,我说:黄先生,谢谢你的诗给了我那样美丽的夜晚,让我重新感受到文字的力量、生命的力量,谢谢你,我们不认识,但是我要谢谢你⋯⋯

应该在车程上,通讯另一端沙沙沙,我听见他呵呵的笑,宽广的包容的见过世面的接纳所有成败的笑。

那就是他的诗所有的底蕴啊!他的诗在泥水与风沙之间、在铁蒺藜与钢筋之间,去逼视人生的困顿与不安,揭露生命最深沉之处,那是从生活中淬砺出来的文字,是从最底层生活昂扬面对生命的磅礡气概。

回到台湾,念念不忘。我想着自己那么爱,怎不将他引进台湾呢?三天内搞定所有版权,我当然知道诗集在台湾非常艰难,但就是做,不但做,还把他当成宝瓶文化14周年鉅献来做。

回头给黄远雄写信,盼他多提供一些关于自己的资料,我想的不过是简单学经歷。他回说自己从小不爱念书,是个粗人,简歷很难写,要我等几天,几天过后,我收到一封长信,远雄大哥把他一生写了给我。包括那些挫败的、难与人言的过去。

我愣在桌前很久。突然之前,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能与之共鸣了。

我们都没有漂亮的学歷,我们都从最底层匍匐做起,我们向天搏向地搏,像个汉子只手要辟出自己的道路,但是荆棘有之、颠簸有之、挫败有之,血沾染在指缝里,生活总是这样轻易的把人逼到死角。

我们嚎哭但不让人看见;我们吶喊,只是为了振奋自己:「在莽莽的未来里/我始终要教命运改道/逆境绕行」、「接受自己受伤的次数/拐了一只脚/仍能自信」。要嘛不轻易示人,若示人了,便是坦坦白白的裸裎。

素昧平生啊,但隔着遥远的海洋,我感到内里像鲸鱼般的焚烧起来。

那同一时间,我想到密特朗对马奎斯说的:「你属于我所热爱的那个世界。」

始终天涯,你属于我所热爱的那个世界。

作者为宝瓶文化社长兼总编辑

照片来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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