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契约

民法第153条第一项规定：「当事人互相表示意思一致者，无论其为明示或默示，契约即为成立。」

我最先注意到这家店墙上挂的大黑板，上面画着香港地铁，写着我不熟悉的站名。感觉像去到一个陌生车站，那里没有脚印，没有任何足以辨识的痕迹，但我是知道它的，只是刚好被其他记忆掩盖过，所以淡掉了。而就这么恰好在今天，在脑海中某个角落，它被赋予新的意义。不确定是凭靠什么来到这里，可能是勇气，或者说是种盲目吧。

盲目地追求，大家都说这样太冒险，但有时候，冒险不正代表我们渴求的改变吗？改变像破坏，势必要把自己凿空，势必会痛，却也带来更多空间，让我们去重建。

第一次进入这家店就是这种感觉，彷佛我能在这里找寻适当的材料，发现新的可能性，重新建构自己。

点了一杯热红茶，微糖，上面覆盖一层雪，散发温和的奶香，还用些粉色颗粒点缀，入口便有咸咸的感觉。味道和想像中一样，那就没什么好挑剔了。想到最近的生活，面对挫折与瓶颈，过得不怎么顺利，虽然不至于千疮百孔，但仍有一些坑洞，被刺伤的创口正逐渐撕裂着我......可现在又觉得，好像所有荆棘都是有迹可循的，并非突然冒出来，却始终存在。当我预见将来的失去，似乎就没有真正失去什么。

但我渴望失去。明明知道不行，还是想变成金鱼，轻易地抛弃回忆，尤其那些不好的、令我们感到痛苦的事情。这不是很棒吗？有时候真觉得，不带着以前的自己来过生活，就能更珍惜当下的自己，以及心情。

店门突然开了，进来一对夫妻，带着小朋友，大约四岁。他们坐在窗边，孩子睁大着眼左顾右盼，爸爸则开心地拍下几张照片，像是为孩子保存童年，或帮他记得那种经验，等他长大了再包装成礼物，还回去。这时，我已把视线移向窗外，与进来之前相比，感觉有了细微的变化。

看见光穿透叶隙，从夹缝中跳跃、落下，像猫一样，轻巧地踩着金黄的步伐。好多个鞋底碰触磁砖，给出非常紧而且亲密的拥抱，彼此舍不得分开，所以又抱了一次，再一次......望着窗，外面曾与我相关的事，此时却与我无关了。坐在室内的木头椅子上，有种悬空的感觉，外面所发生的一切，都离我好远好远。不确定我所看见的太阳，是否和刚才一样？

听到身后的机器运转声，我才倏地回过神。一股热气从杯缘漫了出来，缓缓聚拢、上腾，然后渐渐变白，在细密的脚步声中，被风拉成悠远的线条，隐隐散落于身后。女店员平稳地把咖啡放上杯垫，隔壁桌的人看了她一眼，只一瞬间，那样的巧合便弥足珍贵。我觉得人生像无数个点，而非一条线。以前总喜欢缩小来看，希望整体画面和色彩是均衡、协调的。现在却比较想放大着看，会发现有几个点特别温暖、特别明亮，尤其当周围都是冷色调时，那就更值得纪念了。

现在，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餐点，每个人也都缔结属于自己的契约，这些善意与勇气能被温柔地对待，给我非常安稳、放心的感觉。

契约在民法规定里属于「债之发生的原因」，所谓的「债」就是「一方可以向他方请求为特定行为」的意思。我国民法继受德国而来，採五编制，其中债编先规定「通则」，诸如债之发生、债之标的、债之效力等等基本原理，后面才是「各论」，例如买卖、租赁与雇佣。记得大一在学这些抽象的原理时，脑袋瓜常常打结，还被一大堆细微、繁琐的条文弄得晕头转向、四处碰壁。法律好像把生活里的每个细节抽丝剥茧，再织成一张细密的网，用来过滤人与人相处所产生的渣滓，也用来承接我们生活的重量。

狭义的契约，是以发生财产上债之关系为目的。举凡用金钱买物质、用劳务换薪资。我们生活中无时无刻都在缔结契约，也凭着契约，彼此将从对方那里获得自己所期盼的什么。坐窗边的小朋友把吐司拖进口中，碎屑轻轻飘下来就被爸爸接住，精准地将碟子覆上一层黄沙，他们就得到了秘密海滩。我的红茶早已喝完，却附着一圈白色泡沫，顺着杯缘蜿蜒而下，我也获得一个滑雪场。似乎所有人都在各自的世界里实现某种渴望。当我深深地珍惜换来的事物，就能弥补失去的洞，或者缺口，而感受到真实的快乐与满足。

离开前跟老板简短地说几句话，他来自香港，说话有一点点口音，带着诚恳、温暖的语气。我们都有深藏于心底的故事还没诉说，也都期盼这些故事能被对方认同。不论是好是坏、开心或难过，这些记忆能片段地被提取出来，成为填补洞隙的积木，或者，成为一颗小太阳，即使短暂地为对方照亮，那便足以画上灿烂的一点，铭记而至永远。

我问老板来这里多少年，他说这家咖啡厅开多久就是多久，我心里暗自计算，足足有六年啊！再一次看着墙上的地铁图，旺角、铜锣湾、中环……我对这些名字非常陌生，也非常好奇，似乎有很多事物正默默等待着发掘与交换。然而，此时的我们还待在同一个地方，旅客人来人往，但我希望能走得很慢，慢得足以看清楚每个路过的人，身上都带些什么呢？

时间在催促我了。

我把行李收好，穿上外套，老板与我眼神交会，他微微地点一下头，我也是。面对即将敞开又关闭的大门，很快地自己也将奔赴另一个世界，继续缔结契约，我再次环顾周围，确认所有一切都被好好收着、好好记得。转动喇叭锁，阳光一下子就灌进来，把影子拉得好长。迎面而来的光太刺眼了，我得缓慢地移动身躯，右手轻轻转动门把，先将店里的空气挤出来，最后才慢慢阖上。

在离开与前往之间，虽然短暂得只有一秒，却感觉有风替我拨开灰尘，推着脚跟，抬起脚，我让阳光攀上鞋尖。落下时，刚才的风却倏地缩回手，像完成某个任务之后，静静地看着我与太阳拥抱，但并没有消失。它耐着性子，温柔而坚定地释出真实的善意。

这就是交换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