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他和三個姊姊圍在父親身邊,癌末的父親,已走到最後了,他仍在呼吸,但每一口氣息,都要花費很大的力勁。爸爸在努力,因為他們的大哥正從台中趕夜車上來。

看了一下座位,她覺得懊惱,被夾在中間,這是最糟的情況,她喜歡坐靠窗,否則寧可靠走道。這一排的乘客都上來了,老伯伯、中年男子,這下好,她得被夾在兩個男人之間。老伯伯先坐進去了,中年男子很紳士,問她:「如果妳想坐靠走道,我可以跟妳換。」這麼好?她難為情地點點頭,中年男子幫她把登機箱放上頭頂的置物櫃,自己先坐進去了。

這男人面熟。她對臉孔有良好的辨識和記憶力,而大學時期在餐廳打過工,使得她的記憶匣裡儲存了相當多的面孔。把這張臉的檔案調閱出來需要一點時間,她努力回想,一定是在餐廳見過的,那是什麼樣的場景?為什麼能感受到深刻的印象?

起飛後他倆各自戴上耳機,看面前的螢幕。她選了歐洲片《愛慕》,老人照顧老人,沉重啊,不過若能就看著睡著也不錯,她想。她瞄一眼旁邊的畫面,反光,看不清楚是什麼片,只知道大概是槍戰打鬥之類。她不太看好萊塢警匪片,也不看周星馳的搞笑片,她的前男友對她說過,妳應該多笑笑,別老看藝術片,妳的人生太沉重了。她說,那種片我根本笑不出來!「所以妳這人有問題。」對話總在這樣的推論裡卡住。

餐車來了。空中小姐蹲低了身子問她:「小姐您要吃雞肉麵還是豬肉飯?」她想了一下,「雞肉麵。」「先生呢?」「豬肉飯。」「好的。」

「伯伯您要吃雞肉麵還是豬肉飯?」

「什麼東西?」

「您要吃雞肉麵還是豬肉飯?」

「啊?」

「要吃雞肉還是豬肉?」

「什麼肉?」

「雞肉還是豬肉!」她、中年男子和空中小姐齊聲說道。

「喔,我要吃鴨肉。」

他倆看了空姐又相互對看,紛紛笑得倒在面前的餐板上頭。她在狂笑中看著側躺著的他的臉,猛地想起:「啊,椒麻雞!」

「什麼?」中年男子坐起來,以為她鬧開了,笑著回應她:「我還東坡肉!」

不是的,她想起來她為什麼覺得他面熟了。關鍵字:椒麻雞。

那年她在泰式餐廳打工,做外場。有個夜晚,走進一個揹口大包包的男人,引他坐定後,她才看清楚,包包裡露出一個狗頭來,是隻漂亮的紅貴賓。他把狗頭按進去,狗頭又蹦出來,如此三次,彈簧玩具似地關不住,她看著好笑,對他說:「只要牠不亂叫,沒關係啦。」他吐了口氣說:「我已經被四家餐廳拒絕了。」「好可憐噢!」她對狗說。

那晚客人很多,她在忙亂中,可能上錯了菜,某桌客人阻止她放下手裡那盤椒麻雞:「不是我們的。」又補了一句:「但是我們的蒜泥白肉還沒來!」弄錯了嗎?她拿起帳單檢視,向隔壁桌張望,啊,送反了,這是那個帶狗的男人點的。她向男人抱歉:「這是你的椒麻雞。」男人看了看她,彷彿從別的世界悠轉過來,弄懂了她的意思,莫名其妙地指著面前的蒜泥白肉:「噢,難怪好像哪裡不對。」哪裡不對而已?椒麻雞跟蒜泥白肉也差太多了吧?他尷尬地說:「可是這盤已經動了。」「沒關係,這盤請你吃,是我弄錯的。」她微笑瞥了男人一眼,那男人的臉,非常哀傷,又恍恍惚惚,難怪連椒麻雞跟蒜泥白肉都分不出來。

就是他,現在笑倒在餐板上的中年男人。他們都老了七八歲,她已大學畢業,工作了幾年,正要去阿姆斯特丹看剛生完小孩的姊姊。她把那晚的情境仔仔細細描繪給他聽,「對吧?那個人就是你吧?連椒麻雞跟蒜泥白肉都分不出來的人?」

他吃驚地收住笑意,瞇起眼睛,從腦海中翻撿卷宗一般,緩慢地點頭,「對,那是我,帶著一隻小狗,被好幾家餐廳拒絕之後,終於能好好坐下來的那一晚。」

「那一天發生了什麼事?你的表情,好像很悲傷,又好像神不守舍。」

「那一天,我們把我父親火化了。我不想一個人待在家裡,出門的時候,看到我爸的狗,很寂寞的眼神,就把牠帶了出來。」

「噢!」她抱歉地嘆口氣,「真不好意思──」

「不會,其實我爸已經病了一段時間,有心理準備,我們都有。」

她指指面前的螢幕,一邊打開餐盒,說道:「我正在看的電影,就在講老、病的問題,很害怕將來自己要獨自面對這個問題。」

「妳是獨生女?」

「兩姊妹,可是姊姊嫁給老外,媽媽很早就過世了,就我跟我爸,可以想像將來就我一個人面對這個問題。」

「妳害怕的是獨力照顧父親,還是面對他會離開這件事?」

她重複了一遍他的句子:「害怕的是獨力照顧父親,還是面對他會離開這件事?」想了想:「應該是後面這個。你當年,有守在你爸爸身邊嗎?」

「有啊,其實真的不需要害怕。」他幫旁邊的老先生遞過空姐送來的熱茶,看了老先生一眼,老先生只是耳背,手腳都還靈活。然後,他對她描述了父親離開的那一夜。

那晚他和三個姊姊圍在父親身邊,癌末的父親,已走到最後了,他仍在呼吸,但每一口氣息,都要花費很大的力勁。爸爸在努力,因為他們的大哥正從台中趕夜車上來。他在父親的耳邊輕輕地說,「加油,大哥馬上就到了,馬上就到了!」他們像鼓勵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寶寶,讚美父親每一次成功的吸上一口氣。但父親的力氣就要用盡了,那一口氣愈來愈難,看護忍不住焦急起來,問他:「你大哥是坐什麼車來?」那年高鐵尚未開通,他說:「應該是國光號還是中興號之類吧。」他也搞不清楚,他自己是開車的。看護說:「哎呀,應該坐野雞車,野雞車開得比較快!」那當下,他和姊姊們竟對這句話輕輕笑出聲來,他們的大哥是個一絲不茍的人,不會搭野雞車。他微感罪惡地轉頭對著爸爸:「努力,爸,再努力,吸氣!」

「結果你大哥有趕上嗎?」

他的表情像忽見天空上的彩虹:「趕上了!我爸真的很棒,他一直努力呼吸到我大哥趕來,才慢慢鬆了氣,走得很安詳,但是眼角還是流出了眼淚,我記得好清楚。」

她聽得眼眶溼了。

「喂,是我爸耶!」

空姐收走餐盤後,她為自己蓋上毯子,想睡了。他也調整了枕頭。那一刻,她有點想枕在他的肩頭。她小聲說:「謝謝你,告訴我你父親臨終的事,對我,真的很受用,但如果是我姊趕飛機,就沒那麼快了。」他微微一笑,「睡吧!」

臨下飛機前,他倆交換了名片。她看了名字,不確定地對他讀出名片上的名字,他點點頭:「我就是。」那是一個作家的名字,知名的作家,同志,作家。她的心中有些悵惘,又彷彿豁然明瞭。她說:「我會──去買你的書。」他投給她溫暖的微笑。唉,那是她這輩子見過最迷人的笑容。

#椒麻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