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西亞華人的處境、他們的心情,比較接近當年孫中山搞革命時,圍繞著他、支持他的那些人的處境與心情。

正因為他們不在中國,所以他們更關心中國,期待能找到一種方式和中國有更強烈的聯繫。同時他們和僑居地的關係極其冷淡,他們成為沒有國家、只有祖國的人。因而他們對祖國更加依賴,但他們的祖國不是來自現實體驗,而是充滿了各種懷鄉想像。對於祖國的想像,比祖國的現實更重要。

如果不能理解這點,就無法理解孫中山的魅力。孫中山塑造基礎、發展實力的資源,就是在海外僑鄉變成了祖國夢想的化身。如何更有效地扮演好這個角色,決定了孫中山的策略與路線。

孫中山和康有為、梁啟超都是廣東人,但他是很不一樣的廣東人。他來自靠海邊的香山縣,一八六六年出生,在五歲的時候,他的大哥孫眉就離家遷居到了檀香山。

孫眉的兩個叔叔,即孫中山父親的弟弟在此之前就漂洋過海去美國當華工,這是孫眉年少離家的一個背景。這兩個叔叔都死在美國,一個死於建築鐵路的意外,另一個則是被打死的。可是這樣的前例都沒有阻退孫眉離家往東遠走的念頭。

這就清楚顯示了,當時在香山,人們不再將留在家裡看成理所當然,他們覺得外面有一個更好的世界,年輕人應該去探尋、去追求。所以到一八七九年,才十三歲的孫中山就被送到檀香山去找他哥哥。

離開中國之前,孫中山有基本的中文能力,但他所受的教育絕對不可能和梁啟超那種針對科考的密集吸收相提並論。孫中山的知識背景是夏威夷華僑的中西混雜教育。他在夏威夷待了四年,受到教會影響,到一八八三年他想受洗成為基督教徒,卻惹惱了大哥孫眉,於是將他送回家鄉香山。

即使這麼多人去了美國,也長期待了下來,但他們仍然敵視基督教,將信奉基督教看作離經叛道、不可原諒。然而孫中山回到香山時,他和那個環境已經徹底格格不入,那個環境無法提供他任何想追求的人生,他只住了一小段時間就又離開了。

待在香山的時間,他認識了陸皓東。會認識陸皓東是因為孫中山畢竟還是去了香山的基督教會,陸皓東也是新教徒。以前「國父」孫中山的偉人傳記中曾講述一個故事,說孫中山從小就知道要破除迷信,看鄉人信佛拜拜,就夥同陸皓東一起去廟裡砸神像,證明神像沒有任何神力。

這樣的說法,回到歷史上,其實反映的是孫中山受到基督教會的強烈影響,接受教會將廟裡神像視為偶像崇拜的立場。

孫中山沒有因為回到家鄉就變回鄉人,又對時政多有批評看法,家人擔心他會惹禍上身,就將他送到鄰近的香港念書。他後來去了廣州,又回到香港,念的是西醫學院,畢業後就在澳門、廣州開業行醫,不過真正從事看病醫人工作只有大約一年的時間。後來他刊登的行醫廣告,都是用來掩護革命組織與革命行動的。

南方的英國經驗,上萬言書的道路轉折

一八九二年,孫中山從香港西醫書院畢業,書院的教務長就是後來在孫中山「倫敦蒙難」時搭救他的康德黎(James Cantlie 1851-1926)。這段時間中,孫中山維持並深入他和新教教會之間的關係,更重要的,從他們那裡學會了組織、募款等手法。他當時結交的朋友,如鄭士良、陳少白等人,都是新教教會的華人教友。

這些南方華人教友,尤其是和香港有關係的教友,和北方如山東教案中的那些教友很不一樣。在北方,通常是社會底層的人有動機參加教會、成為教友,在教會庇護下得以避免鄉里或官府的排斥、懲罰。而在南方廣東,入教的最大動機是可以藉此到香港或澳門發展。

在香港,進而產生了「高級華人」這種特殊身分,其血統上是華人,生活上可能也仍然保持許多華人習慣,但能夠交洋人朋友,和洋人的生活圈有交集。要當「高級華人」,要創造和洋人互動的機會,那非得入教、非得上教堂不可。

孫中山在香港也曾參與這種華人教會,認識了一位「高級華人」何啟,在鼓吹革命的初期,得到何啟的大力贊助。「高級華人」人數很少,但在當時的中國情境中占了重要的位置。

孫中山崛起的背景,一邊是中國傳統社會,另一邊是遠渡重洋到夏威夷討生活的下層華人。這兩邊都對中國的未來缺乏想像力,他們體會到中國出了問題,知道現狀不可能順利維持下去,但該如何解決問題,如何創造一個新的局面,他們沒有知識與思想的資源能夠探索、想像。

必須要有「西學」、「新知」的基礎,才有可能去探索、去想像。而這些香港的「高級華人」有固定的管道,也有高度的動機,去蒐集、掌握西方的現實情報。在這方面,就連透過中文書籍和報紙努力想要接近世界的康有為、梁啟超這些讀書人,都比不上他們。

香港的華人開始累積「英國經驗」。英國的統治正在香港創造一種新的「另類秩序」,那是他們的生活現實。他們可以直接訴諸「英國經驗」及英國在香港建立的這套模式,用以想像未來的中國。孫中山的思想有很大一部分是從這裡產生的。

一八九四年年初,甲午戰爭爆發之前,孫中山寫了一份萬言書,要到北京去交給李鴻章。這是他涉入政治的重要一步。

孫中山是透過當時在上海的一位名人、也是廣東香山縣的同鄉鄭觀應,託他安排交遞萬言書,因為他是李鴻章的幕客。鄭觀應在同一年出版了《盛世危言》,這本書蒐集了很多資料,要讓讀者感受、明瞭中國已經陷入多麼危險的境地。不過在甲午戰事開打之前,要表現這樣的想法,還是必須在書名冠上「盛世」兩個字,表示一切看起來仍然很好,只是底下有些潛藏的危機應該被提出來、應該被注意。

這充分顯現出當時清廷的顢頇風氣,都還要講究官場上的敷衍,沒多久就發生慘敗給日本的戰爭禍事,此時依然習慣於粉飾太平。

鄭觀應在澳門寫書時,孫中山就前往拜訪過,也受到鄭觀應思想觀念上的啟發。這時孫中山去上海找鄭觀應,不過默默無聞也沒有任何功名身分的孫中山,就算有鄭觀應的介紹加持,怎麼可能打動當時的「李中堂」?萬言書沒有得到任何注意,求見李鴻章也被拒絕了。

這篇萬言書後來刊登在上海《萬國公報》上,那是基督教會的一份刊物。走傳統官場的路走不通,還是回到自己真正熟悉的教會管道才得到一點效果。這個經驗讓原本就和中國官場道路疏離的孫中山,更加傾向於尋找別的方式來面對他所感受到的危機。

(本文摘自《不一樣的中國史13》/ 遠流出版)

【內容簡介】

晚清,或許對有些人來說,是與衰頹、騷亂、辱國、迷惘畫上同義詞的暗黑時代,也因史料紛雜而讓人難以親近。但在這本書中,作者用高度收束的線性描述,打造了一個讀史最迷人的世界:不是只當事實來讀,而是建立彼此間的連結,看到人事在個體或集體層次,會產生多少不同的因果關係。

此書罕見地從多個人物角度切入:慈禧太后、李鴻章、光緒皇帝、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由人物聯繫到置身其中的大局勢,勾畫出愈來愈清楚的晚清面貌:這是一個皇權扭曲、帝制失能的時代;這是一個圖強思維下「保皇」與「革命」衝撞的時代;這是一個民間主動、官方被動,官民勢力消長的時代;這是一個封疆大吏探索時局出路、中國實質分裂的時代;這是一個與世界迅速接軌、和傳統價值辯證的時代;這是一個爆發集體想像秩序運動的時代,在頹弱中,仍激昂、積極地看向未來!

【作者簡介】

楊照

本名李明駿,1963年生,臺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曾為哈佛大學史學博士候選人。

擅長將繁複的概念與厚重的知識,化為淺顯易懂的故事,寫作經常旁徵博引,在學院經典與新聞掌故間左右逢源,字裡行間洋溢人文精神,並流露其文學情懷。近年來累積大量評論文字,以公共態度探討公共議題,樹立公共知識份子的形象與標竿。

曾任《明日報》總主筆、遠流出版公司編輯部製作總監、臺北藝術大學兼任講師、《新新聞》週報總編輯、總主筆、副社長等職;現為「新匯流基金會」董事長, BRAVO FM91.3電台「閱讀音樂」、臺北電台「楊照說書」節目主持人,並固定在「誠品講堂」、「敏隆講堂」、「趨勢講堂」及「藝集講堂」開設長期課程。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文學文化評論集、現代經典細讀等著作數十冊。

《不一樣的中國史13》/ 遠流出版
《不一樣的中國史13》/ 遠流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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